“郑卫之音”所展示的青年男女的恋爱,是那么的奔放大胆,那么的自由不羁,那么的无所顾忌。
在春天,人们很容易想起《诗经》时代的恋歌。五月,应该是恋爱的季节。张楚在《孤独的人是可耻的》中唱道:“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空气里都是情侣的味道/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大家应该相互微笑/搂搂抱抱这样就好。”这样的歌曲,在古代是会被视为“郑卫之音”的,卫道士们肯定要跳脚大骂:是可忍孰不可忍。
《诗经》时代的恋歌,我们约略可以分为两个系统:以《二南》为代表的西方恋歌和以“郑卫之音”为代表的东方恋歌。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那情形就相当于陕北民歌“信天游”与江苏民歌《茉莉花》的差异。无论是内容还是文化,《二南》恋歌与“郑卫”恋歌都大相径庭,有云泥之别。
“郑卫之音”
较早注意到二者差异的现代学者是孙作云,他把《诗经》看作史料,提示要关注十五国风所反映的地域性。也就是说,要从空间上考虑《诗经》恋歌的差异性。后来的学者,在此基础上提出了恋歌的东西方系统。西方恋歌,以《王风》《二南》为代表,包括《王风》《周南》《召南》《秦风》《豳*[bīn]风》;东方恋歌,以郑卫之音为代表,包括《郑风》《邶*[bèi]风》《鄘*[yōng]风》《卫风》《陈风》《齐风》。
先看西方恋歌。根据《公羊传·隐公五年》和《史记·燕召公史家》,因为周成王年幼,周公、召公共同辅政,分陕而治。《周南》为自陕县(河南省陕县)以东,周公管理的南国之地;《召南》为自陕县以西,召公管理的南国之地。周公营建了雒*[luò]邑,监临东方诸侯;召公长居西都镐京,都督西方诸侯。《周南》《召南》中屡次提及长江、汉水、汝水,可证《二南》包括长江、汉水、汝水流域的诗歌。
再看东方恋歌,周初卫地由“三监”管理,分别为邶、鄘、卫,后来三监叛乱,平定叛乱后封霍叔统一管理卫地,因此邶、鄘、卫三地的诗歌统称卫诗。这也就是郑卫之音包括《郑风》《邶风》《鄘风》《卫风》的原因。
地域的差异,自然也带来民风的不同。明代学者章潢在《诗经原体》中说:“诗之在《二南》者,浑融含蓄,委婉舒徐,本之以平易之心,出之以温柔之气,如南风之触物而物皆畅茂,凡人之听其言者,不觉其入之深而咸化育于其中也。知《二南》之体,则知正风之义矣。”
相传为虞舜时期的《南风歌》,唱道:“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南风温和适时,既可解百姓之忧愁,又可增百姓之财富。所以《周南》《召南》,除了地域上涵盖南国之外,还象征了南风的熏陶教化。这种教化,其实体现了周公、召公所代表的宗周礼乐文明,因此《二南》诗歌章潢认为是“浑融含蓄,委婉舒徐”。《二南》所代表的恋歌,也因之显得温柔敦厚,纡徐委婉。
说到“郑卫之音”,古来儒者大多认为是“淫诗”。最早提出这一话题的是孔夫子。《论语·卫灵公》说:“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论语·阳货》说:“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
孔子所开创的话题,在后代不断产生回响。汉代班固《白虎通》说:“孔子曰‘郑声淫’何?郑国土地民人,山居谷浴,男女错杂,为郑声以相诱悦,故邪僻声,皆淫色之声也。”这是说郑声淫在美色。晋代嵇康《声无哀乐论》说:“若夫郑声,是音声之至妙,妙音感人,犹美色惑志。耽槃荒酒,易以丧业。”这是说郑声淫在音律。《礼记·乐记》说:“郑卫之音,乱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诬上行私而不可止也。”这是说郑声甚至会带来亡国的风险。
经学家和人类学家眼中的诗
如果能撇开这些说法,我们倒会发现,“郑卫之音”所展示的青年男女的恋爱,是那么的奔放大胆,那么的自由不羁,那么的无所顾忌。那么,为什么郑卫之音表现得如此率性自由呢?一个原因是郑卫属于殷商旧地,秉承了殷商时期的自由文化;另一个就是郑卫特殊的地理位置,造就了这里独特的敢爱敢恨的民风。
清代学者魏源在《诗古微·桧郑答问》中说道:“三河为天下之都会,卫都河内,郑都河南,故齐晋图伯(霸)争曹卫,晋楚图伯(霸)争宋郑,战国纵横争韩魏。据天下之中,河山之会,商旅之所走集也。商旅集则货财盛,货财盛则声色辏*[còu]。”我们发现,齐国晋国争霸,卫国就要倒霉;晋国楚国争霸,郑国就要遭殃。无论何方诸侯争霸,郑卫都会成为大国博弈的牺牲品。这种动荡不安的氛围,决定了郑卫民风分外珍惜有限的生命,要拥抱火热的爱情。既然生命如此短暂,为什么不勇敢地去爱一次呢?加之郑卫处天下之中,四方商旅辐辏,经济发达,市民文化兴盛,自然重视青春的享乐。
当然我们今人看待《诗经》,可以是以经学家的眼光,也可以是以人类学家的眼光。两种眼光视野下的《诗经》恋歌,自然会折射出不同的风貌。
德国诗人席勒在《论素朴的诗和感伤的诗》中认为,在自然的素朴状态中,诗人的任务必然是尽可能完善地摹仿现实,因而显得更加理性和谐;而感伤的诗人,经常要考虑现实的、有限的与理想的、无限的之间的二元冲突,诗人究竟应该附丽现实还是附丽理想,这种冲突会导致诗人的风格或者讽刺或者哀伤。借用席勒的理论,我们也许可以将《二南》所代表的西方恋歌看作素朴的诗,郑卫之音所代表的东方恋歌看作感伤的诗。前者更节制,象征着理性;后者更奔放,象征着感性。
到此为止,我们在扫描《诗经》恋歌之前,其实已经勾勒了五个标准:第一地域标准,《二南》所代表的西方恋歌,郑卫之音所代表的东方恋歌;第二文化标准,《二南》所代表的宗周礼乐文明,郑卫之音所代表的殷商文明;第三风俗标准,《二南》所代表的温柔敦厚、纡徐委婉,郑卫之音所代表的率性自由、奔放不羁;第四学派标准,经学家的眼光和人类学家的眼光;第五风格标准,素朴的诗与感伤的诗。
学者统计,《诗经·国风》中的爱情诗共52篇,几乎占160篇的三分之一。学者们将《诗经》恋歌又分为初恋诗、热恋诗、失恋诗和追求诗,如果我们从爱情发生学角度来考察,也许还存在另外一种分类方法:邂逅,相思,恨嫁,约会,热恋,失恋。
我们先来看第一类,邂逅诗。像《郑风·野有蔓草》《郑风·出其东门》《郑风·有女同车》,就可以看作是一见钟情。如《郑风·野有蔓草》:
朱熹《诗集传》解说道:“男女相遇于野田草露之间。故赋其所在,以起兴。言野有蔓草,则零露漙矣。有美一人,则清扬婉矣。邂逅相遇,则得以适我愿矣。”相识的地点既是郊野,长满了春草,露水零落。所见之人,又是一个眉清目秀、委婉妩媚的美丽女性。这样的邂逅,怎不让青年男子怦然心动,一见钟情?金庸《天龙八部》里面的女子木婉清,其得名即源自于此。
又如《郑风·出其东门》:
像云彩一样众多的女性,都不入我的法眼;唯有那个身穿白衣、头着绿巾的姑娘,才是我愿意交往的女性啊。那种情形,与屈原《九歌·少司命》所说“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约略相似;元稹的“取次花丛懒回顾”,大约也是如此。
又如《郑风·有女同车》:
同车的女子,容颜美如木槿花,那简直是一场史诗级艳遇了。男子与之同游,将翱将翔,环佩叮当。这样的女子,真像孟姜一样美丽呀。据近代历史学家顾颉刚先生考证,所谓“孟姜”,在先秦时期其实就是美女的代称。
第二类是相思诗。著名的如《周南·汉广》:
欧阳修在《诗本义》中说道:“今被文王之化,男子虽悦慕游女,而自顾礼法,不可得而止也。考诗三章,皆是男子见出游之女,悦其美色而不可得尔。”有些女子,可遇却不可求,好比今天在地铁中搭讪女子的男孩,未必每次都能要到对方电话。礼法,就像那深广浩渺的汉水,无法渡过。诗中连用八次“不可”,强化了二者的距离,这种距离也许是年龄,也许是身份,也许是阶级。总之一切都必须发乎情,止乎礼义才好。我们在同是西方恋歌的《秦风·蒹葭》中,同样能见到“在水一方”的距离感。
与温柔敦厚的《周南·汉广》不同,来自东方的《郑风·子衿*[jīn]》则表现得泼辣大胆:
青衿即青色的领子,《毛传》以为学子之所服,所以引申为讥刺学校废弃,谓乱世不修学校。朱熹虽然发现了《子衿》是爱情诗,但毕竟摆脱不了传统儒家的习气,讥之为淫奔之诗。实际上这首诗的叙述者是一位女性,她爱上了学堂的学子,内心悠悠向往,有无限深情,情不自禁感慨:就算是我不去,死鬼难道你就不知道给我个消息;就算我不去,死鬼难道你就不肯亲自来一趟?这里分明透露出女性的嗔怪怨责,要知道有多少爱情因为误会就此夭折。“挑达”为双声字,清代马瑞辰以为是疾行滑利貌。姑娘着急地在城阙走来走去,盼望着见到心爱之人。哎,一日不见,像三个月那么漫长啊。这自然会让我们想起《王风·采葛》中的套语:“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只是因为地域的不同,西方恋歌《王风·采葛》终究不如东方恋歌《郑风·子衿》那么直露奔放。
第三类是恨嫁诗。最著名的非《召南·摽*[biào]有梅》莫属:
摽,《毛传》以为“落也”。姑娘看到成熟的梅子纷纷坠落,一开始果实还有七分,后来越落越少,只有三分了,所以心情越来越焦灼。开始还有些矜持,对想求婚的小伙子说,找个吉日来娶我吧;后来干脆抛下矜持,说要不今日就娶走我吧。最后看梅子落得已经所剩无多,干脆整筐卖与你吧,小伙子咱们婚也甭结了,索性私奔同居去也。尾句的“迨其谓之”,马瑞辰以为这个“谓”通“会”。这首诗用梅子的陨落,象征女子年华的老去,所以姑娘心急火燎,恨不得立即把自己嫁了出去。为什么会“顷筐塈之”呢?这个其实特别形象。敝邑南昌有个通俗的说法,就是卖菜的到晚间如果菜还没有完全卖掉,就会打点折扣,将剩下的菜全部出清售卖,谓之“倒担”。整首诗的比兴手法,与姑娘的恨嫁心情结合得特别完美。
又如《郑风·褰*[qiān]裳》:
姑娘看小伙子磨磨唧唧、犹犹豫豫,终于忍耐不住了。你如果爱我,撩起衣裳就可以涉过溱水和洧水;你如果不爱我,难道就没有别的人惦记我?言外之意是,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傻小子呀傻小子,你到底想清楚没有?!
这样的恨嫁诗,《诗经》中还有很多,如《邶风·匏*[páo]有苦叶》《郑风·丰》《郑风·狡童》《郑风·山有扶苏》《郑风·东门之墠*[shàn]》《卫风·有狐》《王风·大车》,这里就不一一举例了。
第四类是约会诗。著名的如《郑风·溱洧》:
春天桃花汛的时候,溱水与洧水水势浩大清澈。游春的男女,来到此地幽会,拿着蕑兰求吉祥。女子说咱们去那边看看吗?男子说我已经去过了。女子说:还是再去看看吧,洧水对岸,又宽广又热闹哩。男子和女子于是相互打闹调笑,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临别时还赠之以芍药。我们发现在这段爱情中,同样是女性比男性主动,面对像木鱼一样的男子,女子只好鼓励他做春日之游。现代人求爱会赠之以玫瑰,古人赠芍药,马瑞辰以为是“芍”与“约”同声,有约定终身之意。
必须提及的是,《郑风·溱洧》这首诗其实透露了上古婚恋风俗。孙作云在《〈诗经〉恋歌发微》中,就考察了周代仲春之会、祭祀高禖*[méi]、临水祓禊*[fúxì]等习俗活动。《周礼·地官·媒氏》说:“媒氏掌万民之判,凡男女自成名以上,皆书年月日名焉。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凡娶判妻入子者,皆书之。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这个仲春之会,相当于我们现代的大型现场相亲会。只不过古人“奔者不禁”,比我们现代人还要前卫。媒氏,既是仲春之会男女嫁娶的司礼官,同时也是高禖祈子活动的主持者。至于临水祓禊,沈约《宋书·礼志》引《韩诗》曰:“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溱、洧两水之上,招魂续魄,秉兰祓禊不祥。”说明郑国向来就有农历三月三男女踏春交往的风俗。
又如《郑风·将仲子》:
女子请求他的情郎,不要翻墙来约会,不要把园子里的杞树、桑树、檀树给弄折了。情郎啊情郎,你是那么令我思念,可是父母兄弟和旁人的流言蜚语,也是令人畏惧的。看来,他们的爱情受到了家族的反对,男子冒险前来幽会,让人想起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元代王实甫在《西厢记》中,续写了古代爱情翻墙故事,张生翻墙去拜见崔莺莺,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向《郑风·将仲子》男子翻墙桥段的致敬。
第五、六类是热恋诗与失恋诗。热恋诗如《卫风·木瓜》:
采摘投赠也是上古时代男女表达爱情的习俗,这种古老的习俗在我国某些少数民族依然存在,如云南白族的“绕山林”,四川彝族的“阿细跳月”。当然,投赠也要分对象。比如著名的美男子潘安,《晋书》说他“少时常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之者,皆连手萦绕,投之以果,遂满车而归。”张载因为长得丑,每次出行容易吓着人,小孩们就会拿瓦石投掷他,狼狈而回。我们看《卫风·木瓜》,投之以木瓜、木桃、木李,回报的却是琼琚、琼瑶、琼玖,说明在爱情中不只是投桃报李,更会得到加倍的收获。当然,“匪报也”说明了青年男女相恋投赠,原不是为了物质,而是希望永结同好。
失恋诗如《郑风·狡童》:
以上我们将《诗经》中的恋歌分为六类,考察了邂逅诗、相思诗、恨嫁诗、约会诗、热恋诗和失恋诗。执类相从,再结合前面我们拈出的五条标准――地域、文化、风俗、学派与风格,自然就可以星分翼轸,对号入座了。(完)(原标题:《诗经》恋歌与文化)
(作者是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哲学博士后、北京大学中文系古典文献硕士、博士,现为北京教育学院传统文化教育研究所所长、中国教育学会传统文化分会常务理事。本文详见于【《家族企业》杂志2022年5月刊】)
作者/方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