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美”的定义,中日在文学作品和绘画领域都有极大不同。中国尚大、尚力、尚丰,推崇阳刚之美,而日本则更关注切近、微小的对象,崇阴柔之美。
『编者按:全球范围内美学思想和观念百花齐放,不同国家各有其不同的审美意象,那他们彼此之间有怎样的区别?知名翻译家林少华近日在《解放日报》刊文谈到“中外审美区别”时指出,因地理环境及人文发展的不同造就了中国因地大物博而推崇阳刚之美。西方和中国一样,也尚大、尚力、尚丰,崇壮美。相比之下,日本更关注局部和细节,因此推崇阴柔之美。两者对“美”的理解因而大相径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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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美,很容易同善、同强大丰硕的形象联系起来。作为西方美滥觞的古希腊雕刻,男性大多表现孔武有力的英雄(正义、善),女性主要凸现丰满匀称的肢体(孕育、爱)。中国汉字“美”,谁都知道是由“大”“羊”二字组成。“丽”的繁体字“麗”字下面是个“鹿”字。“大”自不用说,而羊、鹿都长有一对强有力的长角。这就是说,美的东西首先要大、要强有力才得以成立。表现在审美取向上,相对而言,西方和中国都尚大、尚力、尚丰,推崇阳刚之美、壮美;而日本则倾向于尚小、尚柔、尚少,推崇阴柔之美、优美。即他们认为“细微处有神灵”。说通俗些,相比整体和宏观,日本人更关注局部和细节,关注微观世界,关注弱小生命。说极端些,宁舍森林而看树木,宁丢西瓜而捡芝麻。
在时间上,较之漫长的历史和遥远的未来,他们更注重此时此刻的当下。所谓“一期一会”,主要是珍惜当下这一瞬间与别人的关系,而不是更多考虑以前如何、以后如何。而这和当年进入日本的禅宗影响有关——禅本质上是洞察生命本身的哲学,认为永恒即当下的每一个瞬间。禅宗(慧能)强调的顿悟,本质上即是在某个瞬间顿时感悟人生的永恒,在特定语境中突然觉得当下这一瞬间超越了时空、因果,因而过去、现在、未来仿佛交融互汇,无可分辨,也无须分辨。而日本的俳句恰恰是掐头去尾传达一种瞬间的心灵的安宁与自由,传达万虑皆空的纯净的愉悦感。
在关注对象上面,较之中国人眼中、胸中的茫茫宇宙、悠悠天地、浩浩沧海、巍巍高山,日本人关注的更是切近、微小的对象。从平安时期的《枕草子》开始,与惋惜弱小生命相关的“可爱”成为日本审美倾向的一部分——现今常说的“萌”,其实即由此而来。例如,江户时期俳人小林一茶的名句:“瘦青蛙,加油啊,这里有我一茶在!”为正打架的两只青蛙中瘦弱的那只当拉拉队。小林一茶还有一首俳句,可谓与此异曲同工:“柴门的锁头,一只爬动的蜗牛哟!”喏,柴门上慢慢爬行的蜗牛,好比那里的门锁。的确够好玩、够可爱。
在绘画领域,日本风景画在构图上很少“从开阔的视野收纳风景,而大多撷取自然的一角”。也就是说,较之中国画常见的“江山如此多娇”的宏大景象,日本画常见的是一枝一叶一花一鸟等小景小物。甚至索性什么也不画,专门留白。不过,这点倒和讲究禅意的宋元文人画不谋而合,或者莫如说受其影响使然。
▲当地时间5月12日,“丹青吟咏,盛世相辉——中国历代绘画大系之宋画展”在柏林中国文化中心开幕。(图片来自中新社)
及至文学世界,更是以优美细腻、柔曼婉约为鲜明特点。日本小说一向重细节而轻整体构思,欣赏不了细节,也就欣赏不了日本文学。短短17个字(音)的俳句,简直被日本人摆弄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写尽了心境的涟漪和造化的微妙。例如,日本“俳圣”松尾芭蕉有一首代表性的俳句:“古池塘呀,青蛙跳入水声响。”同是他的名句:“当我细细看,呵!一棵荠花,开在篱墙边。”著名诗人与谢芜村的一首名俳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古老寺钟的裂缝里,酣睡的蝴蝶哟。”
这样的诗句,在中国诗词里恐怕不易觅得。写青蛙,辛弃疾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写荠菜花,同是辛弃疾有“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写蝴蝶,杜甫有“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青蛙也好,荠菜花也好,蝴蝶也好,写是写了,但都不像日本俳句那般细致入微、那般富有日常性,普普通通,实实在在。即使宋词婉约派代表柳永,也没婉约到那个地步。喏,“寒江天外,隐隐两三烟树”“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等,大多适可而止。这也难怪,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开篇便是“具备万物,横绝太空”的“雄浑”。比如汉高祖刘邦的“大风起兮云飞扬”,比如西楚霸王项羽的“力拔山兮气盖世”,比如曹孟德的“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又如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杜甫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苏东坡的“大江东去”等等,上天入地,翻江倒海,顷刻万里,不可一世。纵观中国诗词史,虽然不无儿女情长的婉约、阴柔的抒情佳作,但雄浑豪迈的“言志”派始终是主流。一句话,推崇阳刚之美。
日本呢,请让我再次引用日本美学家黑川雅之的话:“日本的审美意识里常常是‘阴’性的倾向比较明显,负的、收敛的印象处于支配地位。”这成就了日本的阴柔之美。甚至可以说,日本艺术乃盆景艺术、微雕艺术,日本有学者称之为“特写美学”。
究其原因,固然可以列举很多,而最根本的,在我看来在于地理环境的不同。你想,一个是鸭川江户川,一个是长江黄河;一个是富士山高野山,一个是泰山华山——风土不同,山水不同,疆域不同,文人胸襟、审美意象亦不同也。(完)
作者/林少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