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朝在水师建设上有过巨额投入,可观念落后,葬送了一切,以致后人提起金朝,几乎不知它也曾驰骋于大洋,更不知金中都还有深厚的海洋文化底蕴。
“东海为什么浩阔?是天母梳妆召来的百源;鱼群为什么旺游?是天母造化的生机。
在不知岁月、不知年代的古昔,东海滨没有花果,没有涧溪,没有林木,只是一抔凋败的黄土。无声无息,像枯瘪的柏枝,死一样沉寂……银色的苦寒世纪,如晶明的寒岩。”
这是女真先民的萨满史诗《乌布西奔妈妈》引曲的部分内容。全诗6000多行,分10个单元。上世纪70年代起,著名学者富育光先生经20多年努力,将其搜集整理成书。它呈现了女真人的海洋文化记忆(以上据吴迪的硕士毕业论文《满族先民海洋文化的历史记忆》)。
一般认为,女真人纵横大陆,“勇悍善骑射”,其实,女真人也曾纵横海上。在印尼巴厘岛,发现两枚金代铜钱:
一是天辅元宝,完颜阿骨打时铸,金代早期缺铜,多用宋钱、辽钱,此钱极罕见;
另一是贞祐元宝,金宣宗时铸,灭国在即,存世甚少。
两枚珍币竟旅行了这么远,可证金代海洋贸易的发达,它们很可能是从今河北省沧州市海丰镇出海的,那里是金代瓷器出口的重要港口,只是尚未发现金代沉船,难评估其造船水准。
金代曾在北京通州建造船厂(有学者认为就在今张家湾古城一带),并挖了一条运河,直通渤海。只因金代水军几次惨败于南宋水军,金军的战略重心转向陆地,且易攻为守,曾经的航海梦渐行渐远。
也许,未来会有新的考古发现,呈现出被淡忘的海上金朝,而金中都将是其中精彩的一笔。
▲金代海船纹铜镜,吉林省博物院藏(图片来自北京晚报)
皇帝把自己给唱哭了
据学者吴迪钩沉,《乌布西奔妈妈》中提到的“东海”,即古鲸海,今称日本海等。沙俄入侵前,女真人世居于此,称它为“窝稽”,据清人曹廷杰《东三省舆图说》记:“今辽水东北尽海滨诸地,凡林木丛杂,夏多哈汤(即沼泽),人马难以通行之处,皆称窝稽。”
《乌布西奔妈妈》称天地初开时,地母喷射口水,打败了恶魔耶鲁里,口水滴在神鼓上,变成“东海女神”德里给奥姆妈妈。“东海”则是金色巨鹰抛下白卵,将雪岩化成清水,水泡中跃出火燕,变成女神,她的身躯“在陆地上化成了一条橄榄形奔腾的海洋——东海”。
在史诗的神谱中,东海女神排第四。为感谢她,女真先民有“谢海大祭”,须“宰杀大海狮九尊,宰杀大海象九尊,宰杀大海豹九尊,宰杀白鲸一尊,宰杀香鲸一尊,宰杀灰鲸一尊,宰杀鳟鱼、鲑鱼、比目鱼、海花鱼、胡瓜鱼、狼鱼、鳔鱼百尊。还宰杀有乌布西奔鱼池驯养的各色鱼种。鱼血汇入大海,大海变得殷红;鱼肉投入海中,引来翻滚的海牲拼争。足足五天五夜,海中波浪汹涌”。且“作舞吟歌,三百侍女击鼓伴唱”。
此外,还有海葬祭典,亦极尽庄严。
女真先民“无文墨,以语言为约”,《乌布西奔妈妈》等靠口头传承,又称“唱颂根子”。据《金史》:“世宗(完颜雍)不令女真后裔忘本,重视女真纯实之风,大定二十五年(1185年)四月,幸上京,宴宗室于皇武殿,共饮乐。在群臣故老起舞后,自己吟歌……歌至慨想祖宗音容如睹之语,悲感不复能成声。”
天太冷当海盗
女真人早期航海的“大事件”,是1019年日本史料记“刀伊(朝鲜语对女真的称呼,也写成刀夷)入寇”,即女真海盗骚扰日本和王氏高丽。
当时中国北方属辽朝,臣服者即“熟女真”,农耕为生;另有“生女真”,“自束沫(今第二松花江)之北,宁江(今属吉林省松原市)之东北,地方千余里,户口十余万,散居山谷间,依旧界外野处,自推雄豪酋长,小者千户,大者数千”,游猎为生。
“生女真”名义上臣服,酋长们由辽朝授官,但地广人稀,难以实际管控。
据学者马业杰《10—12世纪女真“海寇”问题研究》,“生女真”分东西,“东女真”中的曷懒甸诸部或是海盗的主体,还有一些生活在图们江、珲春河流域的部落,因入海方便,可能也参与其中。
10世纪中叶起,中国东北地区气温骤降,持续到12世纪。北宋欧阳修曾在冬天出使辽国,到今河北保定的白沟,抱怨“马饥啮雪渴饮冰,北风卷地来峥嵘”。严寒令“生女真”生计维艰,且辽国崛起后,“生女真”与北宋的渡海贸易衰落,在此期间,“生女真”向王氏高丽纳贡400多次,对方吝啬,回报物品价值低,遂“寇掠不已”。
在王氏高丽的史料中,记女真海盗侵扰38次,最多时,海盗船队达100艘左右,最少也有8艘,且几次骚扰日本。海盗们抢财产抢人,王氏高丽水师一次便救出259名被虏日本人。北宋法律对买平民为奴者治重罪,这些被抢来的人无法卖掉,很可能运往当时的东南亚奴隶市场销售。这意味着,“生女真”有能远航的大船。
金朝水师亦勇猛
对女真人的造船能力,北宋了解甚少,被金朝扣留15年的南宋使节洪皓在《松漠纪闻》中写道:“其俗刳(音如哭,剖成两半,分别挖空)木为舟,长可八尺,形如梭,曰‘梭船’,上施一桨,止以捕鱼……后悟室(名将完颜希尹,完颜阿骨打的堂哥)得南人,始造船。”
洪皓可能受《易·系辞》中“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致远以利天下”的误导,将圆木剖成两半,用火烧木心再挖掉,做成独木舟,是原始造船法。洪皓认定金人野蛮,见普通女真人如此,以为没有其他。
事实上,曷懒路军帅完颜忽剌古在天会二年(1124年)时,曾说:“往者岁捕海狗、海东青、鸦、鹘于高丽之境,近以二舟往,彼乃以战舰十四要而击之。”王氏高丽派14艘船,只为对付金人的2艘船,可见后者必是大船。
南宋两浙东路总管杨应诚计划派水师至王氏高丽,从陆路攻金后方,抢回宋徽宗和宋钦宗,他表示:“女真不能水战。”
王氏高丽立刻回信:“其国(指金朝)东滨大海,尤善水战,彼托以复礼,审知淮浙形势,万一具战舰浮海而下,击其不意。窃恐北苦陆战,南恐水战,首尾受敌,为患必钜。”
灭辽时,金朝水师已发挥威力,“契丹、奚人聚舟千余艘,将入于海。阿里以二十七舟邀之,中流矢,卧舟中,中夜始苏。敌船已入于王家岛,即夜取海路追及之……竟破之,尽获其舟”。
金水师有名将斜卯阿里,人称“水星”,“江淮用兵,无役不从”。金兀术一度突破长江天险,即得斜卯阿里之助。
终于碰上了硬茬
金朝初期屡胜,水师居功至伟,但未遇劲敌,高层亦不够重视。
金朝名将多出身骑兵,依靠勇气取胜,但水师更依靠技术和专业人员,与尚朴野的金军文化难兼容。金水师中的大船,仅“百尺舟”(约为今31.2米,相当于宋朝普通商船的长度),在南宋水师中只能算“小舟”。
学者赵晓帆在《金朝水军诸问题》中钩沉,1131年,金将完颜昌出战,南宋水师发现“金人止有战舰数只在前,余皆小舟。方水退隔泥淖,不能近岸。我舍舟而陆,杀棺材中人耳。遂皆弃舟登岸,大呼而杀之。金人不能骋,舟中自乱,溺水或陷于泥淖者不可计……泥淖中金人犹有未死者,凡两三日,诛戮殆尽”。
金军成功太快,将领被飞速提拔,学习力下降,不肯深入研究水战,一味蛮干。
金兀术与韩世忠“金山大战”时,见对方列围阵,竟大笑:“这是案板上的肉。”贸然率全军出击,“世忠以江船凿沉于闸口,拒金人之出。敌船实不可出,以闸口沉船纵横也”,金兀术陷重围,几乎丧命,只好“揭榜募人,献所以破海舟之策”。
幸亏“宗弼(即金兀术)舟小”,靠挖开黄天荡废弃的河道,勉强逃走。
经此一败,金朝开始重视水师正规化建设,重用善航海的山东人,且造大船,即“伪齐刘豫献海道图及战船木样于金主亶(即金熙宗完颜亶),金主亶入其说,调燕、云、两河夫四十万入蔚州交牙山採木为栰,开河道运至虎州(今属河北省),将造战船且浮海入犯。既而盗贼蜂起,事遂中辍”,到海陵王时,才完成重建水师的工作。
名将偏遇死脑筋
海陵王重点做了两个工作。
首先,将造船中心挪到金中都的通州。天子脚下,更易调配资源,造船民夫皆来自“燕、云、两河”,并从南方找来造船专家,即“淮浙奸民倪询、梁简等教金造舟,且为乡导(即向导)”,因工期紧迫,“夫匠之死者甚重”。这次造的大船“皆是通州样”,可能依照的就是刘豫当年献的图纸,乃南通州(今属江苏南通)海船的标准样式。
其次,重用徐文。徐文本山东义士,率抗金民众投奔南宋,后遭南宋部分将领排挤,几乎丧命。一怒之下,徐文“以所部泛海舟而遁”,投靠伪齐,得刘豫重用,出任“海道副都统兼海道总管”,还参与了对南宋的战争。金朝废伪齐后,让他和苏保衡、完颜郑家等重臣一起监造战舰。
徐文提出一个大胆的计划:派水师南下,“今自密州(今属山东诸城市)上船,如风势顺,可五日夜至于昌国县(今浙江省舟山市),或风势稍慢,十日或半月可至”,从舟山直接进攻南宋的行在(天子驻扎地)杭州。
该计划深得水师作战的要领,可海陵王恪守传统陆军思维,以攻取战略要地、增加实力、消灭对方有生力量为主,将战略重点设在攫取四川。他对水师出奇制胜的特点了解不够,也不相信水师能力,认为它只是陆军的帮手。
1161年,海陵王发动伐宋战争,金朝陆军势如破竹,仅月余便“饮马长江”。海陵王让苏保衡、完颜郑家率7万水师、700艘战舰出战,决定历史的“胶西海战”爆发,出乎意料,实力占尽上风的金军惨败,此后再也没能恢复实力。
从称霸到全面落后
学者赵晓帆指出,在“胶西海战”中,金朝水师在观念上、战略上、战术上已全面落后。
首先,金朝水师未主动配合陆军南下,南宋水师则迅速北上,在唐岛(今青岛市黄岛区)附近拦住金军。正逢秋冬季,在南方,南宋水师逆风的可能性是88%,在北方,可能性降为60%。果然,作战时是偏南风,北上的宋军顺风,把握了先机。
其次,金船“皆独桅,用夹油绢为帆”。独桅船动力不如多桅,遇侧风,操船难度大增,且“夹油绢”易燃,用它做帆,乃致命的设计失误。南宋水师采用火攻,金军“二百余里烟火不绝”。
其三,南宋水师对金军水师动向一清二楚,金军却重复了老毛病,不了解对方信息,不做水情调查。南宋水师利用太平洋黑潮,大大提高船速,仅10天便赶到战场,此时金军还没做好准备。
金军仍在用陆战思维打海战,最终为其粗糙、模糊、松散付出代价。改变观念难,改变曾带来成功的观念尤难。金朝成于陆战思维,亦毁于陆战思维。
“胶西海战”让好不容易建起来的金水师覆没,海陵王也死于部下叛乱,以后金朝君主再也不敢押宝水师,投入不足,致水师疲弱。元灭金时,金朝竟将水师主力投到黄河防线上,黄河沿线可突击点太多,死守等于自杀。果然,蒙古铁骑轻松越过“天险”。
金朝依海而兴,一度纵横海上,金朝的海洋贸易亦繁荣,在水师建设上有过巨额投入,可观念落后,葬送了一切,以致后人提起金朝,几乎不知它也曾驰骋于大洋,更不知金中都还有深厚的海洋文化底蕴。(完)(原标题:金朝曾经纵横海上)
作者/蔡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