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一座山脉,像南岭一样,被反复写进诗里。所以南岭,作为中原边陲、瘴疠之地的南岭,为什么会成为诗的世界?
公元705年,大唐宫廷争斗的余波,震荡了千里之外的南岭。
十八位养尊处优的宫廷诗人,因趋附“二张”,被贬岭南。他们陆续离开长安,过蓝田关,从武关道一路南下,惊恐、悲戚、愤懑。从江西或者湖南南下,他们都会到达南岭。“度岭方辞国”,南岭,不仅是横在他们眼前的一道关隘,也是横在他们心里的一道高墙,翻过南岭,意味着被彻底放逐、抛弃,生死未定。
▲图片来源中新网资料图
诗家射雕手宋之问,算得上这群宫廷诗人的“带头大哥”。宋之问擅写诗,也擅宫斗,应制文章写得“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凭借一首《龙门应制》,从东方虬身上生生“夺”过武则天奖励的锦袍。武则天虽然嫌弃他“口过”(口臭),拒绝了他的表白,却也格外器重。应制诗让宋之问平步青云,也让他迷失自己。在被贬谪之前,宋之问只有在为朋友写祭文时,才会偶尔袒露真情。
宋之问最好的诗,写于两次贬谪岭南期间。南岭,是他的诗魂升华地。
“度岭方辞国,停轺一望家。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山雨初含霁,江云欲变霞。但令归有日,不敢恨长沙。”(《度大庾岭》)“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渡汉江》)置身苍凉世界,才能书写心灵之声。
穷而后工,诗,本来就该是心灵的声音。
六神磊磊在新书中,将唐朝诗人的贬谪和流放,看作唐诗寒武纪的开始。“诗歌冲出了宫廷,出现在茅屋驿站、河畔林间、边关塞漠。人们抛弃了宫廷里的琐碎,开始书写苍凉世界,表达心灵之声,诗的世界焕然一新,直到李白、杜甫的诞生。”
诗人有“幸”,南岭有诗。
经过长时间的文化冰川期,南岭,迎来了自己的“寒武纪”。张说、宋之问、杜审言、沈佺期、刘长卿、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王昌龄、元稹、苏轼、秦观……一大批天才诗人,恓惶、悲伤地向南岭走来。
长安五千里:诗歌之路
很少有一座山脉,像南岭一样,被反复写进诗里。
“度岭方辞国,停轺一望家”,是南岭;“瘴江南去入云烟,望尽黄茆是海边”,是南岭;“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也有南岭……没有人统计到底有多少诗,关于南岭。光是《大庾县志》,就收辑有张九龄、宋之问、刘长卿、沈佺期、苏轼、张九成、文天祥、聂古枯、汤显祖、戚继光、解缙、戴衢亭、袁枚等历代名人以梅关为题创作的二百余首诗。
南岭,为什么会成为诗的世界
作为中原边陲、瘴疠之地的南岭,为什么会成为诗的世界?
答案显而易见,因为贬谪。毕竟,南岭在很长时间里,在北方士大夫的眼里,是瘴气杀人的法场。
南宋周去非,曾任静江府(桂林)通判,回到温州,身边总是围满好奇者。
“那边气候怎么样?”“那边的人吃什么呀?”“听说他们生吃老鼠?”……不厌其烦的周去非,索性结合范成大的《桂海虞衡志》编写了一本《岭外代答》,记载岭南自然、山川、生活习俗等状况,一时成为度岭必备的百科全书。在《岭外代答》的描述里,南岭南北两麓,皆是蛮荒之地,气候炎热,处处瘴疠,原住民茹毛饮血。为了满足吃瓜群众的好奇心,《岭外代答》多少有些夸张或者演绎成分,但是,可以看出,南岭在士大夫心里的形象,一直到南宋也未能改观。
够远、够苦。岭南,成了中原朝廷贬谪官员的首选之地。唐朝时,岭南,就是全国最大的贬谪区。
据武汉大学教授尚永亮的统计,唐代官员文人贬谪“从地域分布看,南方北方悬殊颇大。北方822人次,南方1995人次。在南方诸道中,数量最多的是岭南道,其下依次为江南西道,402人次;江南东道,277人次”。贬往岭南,南岭是绕不过去的。并不高耸的南岭,是贬谪士大夫心里的一个象征,翻过去,意味着“去国”,意味着被朝廷彻底放逐、抛弃。如果,要给彼时的南岭加上一首背景音乐,《二泉映月》一定很适合。来到南岭脚下的诗人们,总是忍不住悲从中来,和悲伤一起浮上心头的,还有诗。
南岭是幸运的,遇见了落魄的诗人,当浮靡褪去,写的,是心灵之声;诗人是幸运的,在南岭和岭南的苍凉中升华诗魂,与南岭一起,不朽。
长安五千里,是贬谪路上的打卡点
南岭,更像贬谪岭南路上的一个网红打卡点,来到这里的诗人,都要发个“朋友圈”,说,“已到南岭,不知道能否活着回去。”在唐朝时,这样打卡点还有很多,比如蓝田关、潼关,比如洞庭、湘江、鄱阳湖。南岭,算得上是最后一个网红打卡点,必须发“朋友圈”。
当我们走上南岭残存的零星古道,总忍不住想,这条路通向哪里?那些诗人从何而来,翻越南岭之后,又去往了何处?唐朝诗人的“朋友圈”,记录着这条充满艰辛和惊惧的贬谪之路。
这条路的起点,是长安,距离南岭五千里。
前往岭南的贬谪者一般从长安通化门出发,向东经过长乐驿—灞桥驿—经华州出潼关,沿着黄河东行,过函谷关、虢州、陕州,从陕州东南行至洛水,沿洛水东下洛阳。
洛阳下岭南有三条线路:从洛阳南行到汝州,然后继续往南到襄阳、荆州、岳州(岳阳)。或者到汝州以后,经过豫州、申州、黄州、蕲州(今湖北蕲春)到江州(今九江)。第三条,是从洛阳东行到汴州,然后水路到达京杭大运河,沿着大运河到扬州,从扬州沿长江至江州。
江州往南过鄱阳湖,在洪州溯赣江而上,到达大庾岭。从岳州出发,则渡洞庭,溯湘江,经衡州至郴州,过骑田岭;也可以选择经衡州至永州,翻越萌渚岭,或者经灵渠进入桂州。
五千里,远比我们想象中艰辛得多。到了天宝五年(公元746年)之后,流贬变得愈加严苛。贬官不能在途中逗留,须日驰十驿,也就是三百里,流徙途中,皇帝临时改变主意,直接赐死也是常事。当他们踏上贬谪岭南的路途,就是一场生死未卜的旅程。五千里,是中原和边地的距离,也是蛮荒与文化的距离。好在那些诗人们,终于向蛮荒、苍凉的南岭走来,从此,南岭有了诗。南岭,不再蛮荒。
南岭,因他们而伟大
这一年里,我们走得最多的地方,是南岭。穿越大庾岭,重走潇贺古道,穿越骑田岭、越城岭、萌渚岭……我们在寻找,找寻那些被时光淹没的历史印记。时间,淹没一切。曾经的瘴疠之地岭南,已然是经济发展的前沿阵地,湖南人最喜欢去的淘金地。
好在,诗是不朽的。
从诗里,我们知道了宋之问在大庾岭时的惆怅与不甘;韩愈和张署曾在临武夜观渔夫叉鱼;柳宗元在岭北的永州,享受着独钓寒江雪的孤寂……失意的诗人,成就了诗意南岭。
《湖湘地理》“湖南界山·穿越南岭”的开篇,标题叫“南岭,因何伟大”。这个专题,算是某种回应。南岭,因他们而伟大——那些被贬谪的诗人们。
唐诗第一天团,集体被贬岭南
《唐诗寒武纪》中,六神磊磊把公元650年前后,称作唐诗的寒武纪。“忽然间,就像生命在寒武纪的爆发一样,水沸腾起来了,海洋喧闹起来了。新的一批诗人诞生了,王勃、卢照邻、骆宾王等‘四杰’诞生了,陈子昂诞生了,沈佺期、宋之问、杜审言诞生了……”
远在边地、化外之境的南岭不会想到,属于它的“寒武纪”,也不会等待太久。
705年,朝廷发生了一件大事。81岁的武则天病了,宰相张柬之、崔玄暐等在洛阳发动兵变,诛杀张易之、张昌宗,武则天退位。因趋附“二张”,杜审言、沈佺期、宋之问、韦承庆、王无竞、阎朝隐、崔神庆等诗人,被贬岭南。南岭,迎来了当时唐朝诗人“第一天团”。
你或许会好奇,他们也能称为“第一天团”?课本上都没有他们的诗。可别小瞧了他们,作为宫廷诗人,他们是武则天的御用写手,在当时,比“初唐四杰”的人气还高,宋之问与杨炯同一个办公室,比杨炯受宠得多。杜审言与李峤、崔融、苏味道被称为“文章四友”,是唐代“近体诗”的奠基人之一。宋之问多才多艺,“富文辞,且工书,有力绝人”,世称“三绝”。沈佺期与宋之问齐名,一首《独不见》,音韵明畅,境界广远、气势飞动,曾被推为“唐人七律第一”。他们,奠定了律诗体制的基础,在当时,是妥妥的唐诗“第一天团”。
被贬谪之后,这些少年得志的宫廷诗人们,陆续踏上南下之路,也开启他们新的诗歌之路,无需再媚上,只为自己写诗。
“迟日园林悲昔游,今春花鸟作边愁。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杜审言在湘江畔怀念起过往时光,狷狂的杜审言,一定不会想到,孙子杜甫会远远超越他的成就,更不会想到,湘江,会成为杜甫的最终归宿。杜审言溯湘江而上,过衡阳、郴州,从骑田岭一步三回头走向未知的岭南。过岭时,杜审言写过诗,但是没有留存下来。据说难弟沈佺期看过,于是写下《遥同杜员外审言过岭》回应:“天长地阔岭头分,去国离家见白云。洛浦风光何所以?崇山瘴疠不堪闻。南浮涨海人何处?北望衡阳雁几群。两地江山万余里,何时重谒圣明君?”同为贬谪人,悲戚之情跃然纸上。
宋之问因为疾病卧床,最后一个出发。他选择的路线是江西大庾岭。“度岭方辞国,停轺一望家。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山雨初含霁,江云欲变霞。但令归有日,不敢恨长沙。”宋之问写下的《度大庾岭》是他一生中最好的诗之一,也是南岭诗中的佳作。即使宋之问忍不住加快脚步,依旧没有赶上他的患难兄弟。一直到端州驿站,在一面冰冷的墙壁上,看到了杜审言、沈佺期、阎朝隐、王无竞的“留言”,感怀之下,写下了一首《至端州驿见杜五审言沈三佺期阎五朝隐王二无竞题壁慨然成咏》:“逐臣北地承严谴,谓到南中每相见。岂意南中歧路多,千山万水分乡县。云摇雨散各翻飞,海阔天长音信稀。处处山川同瘴疠,自怜能得几人归。”贬谪结伴都成奢望,全然没有了往常的克制,只有发泄和呐喊,却远比他之前的宫廷诗动人。
繁华落尽,经历过人生的起伏、悲喜,他们,成为了真正的诗人。也把最好的诗,留给了南岭和岭南。
韩愈,贬谪路上存在感最强的诗人
100年后,经历过安史之乱的唐朝由盛转衰,唐诗,却达到一个顶峰。贬谪还在继续。诗人韩愈,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来不及跟家人好好告别,便匆匆离开长安,前往岭南,这是他第一次贬谪,他被贬往岭南的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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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岭南,韩愈并不像其他士大夫和诗人一样充满畏惧,更多的,是悲伤。他首先想到的应该是他的兄长。他亦兄亦父的兄长韩会,在777年被贬韶州,年少的韩愈跟随兄长前往韶州生活,两年后,兄长病逝,12岁的韩愈与嫂子郑氏护送兄长灵柩回乡,一路悲戚。
韩愈比宋之问幸运,有好友张署相伴(监察御史张署被贬临武县令)。
803年的春末,二人到达偏远的临武。“洞庭连天九嶷高,蛟龙出没猩鼯号。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韩愈在《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诗中回忆这段艰辛的旅程,可见,这趟旅程并不轻松。韩愈在张署的官舍小住了一段时间,才翻过“阳山鸟路出临武,驿马拒地驱频隤”的骑田岭到达阳山。
从最初对岭南气候不适应(“毒雾恒熏昼,炎风每烧夏。雷威固已加,飓势仍相借。气象杳难测,声音吁可怕。”(《县斋有怀》)),到沉醉于岭南的风光“落英千尺坠,游丝百丈飘。泄乳交岩脉,悬流揭浪摽。无心思岭北,猿鸟莫相撩”(《次同冠峡》),韩愈,在阳山的一年多,过得算是惬意。留下了三十首诗,也留下了一个好名声。阳山没有忘记这个短暂任职的县令,韩文公钓鱼台,是韩愈师生垂钓之地。他坐过的矶石,叫“韩公钓矶”。
805年的春天,韩愈等来了赦免的消息。次年六月,他回到长安,担任国子博士。公元819年,官至刑部侍郎的韩愈,再次硬杠唐宪宗,上书《论佛骨表》,力谏皇帝不要迎指骨,引得唐宪宗震怒,被贬更遥远的潮州。“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年过知天命之年的韩愈,已经不再对回朝抱有希望。半生斗士的韩愈,在兄长、侄子、女儿相继离世后,也难免悲观起来,在出发前,写下了这篇千古名篇。
韩愈并没有因此沉沦,在潮州,韩愈驱赶鳄鱼、兴修水利、赎放奴婢、兴办教育,像当年在阳山一样。潮州的鳄溪,改名韩江;江东的东山,改名韩山;山上的韩文公祠,是当地为韩愈修筑的庙宇……韩愈,一定是这条贬谪路上最具有存在感的诗人,从山到水,再到庙宇,再到钓鱼台,还有石刻,人们以各种方式记住韩愈的足迹。从此,更多的岭南少年,目光越过南岭,张望北方。南迁的诗人,写下的诗,就像是在南岭、岭南播下的种子,总有一天会发出芽,长出花来。
老友记:柳宗元、刘禹锡,为凄冷的南岭注入温情
819年的冬天,对于中唐文学的三颗明星——韩愈、柳宗元、刘禹锡来说,都是无比凄冷、暗淡的。
这一年,韩愈被贬潮州,柳宗元在柳州病逝,刘禹锡在失去了母亲后,又失去了自己的至交柳宗元。那年,刘禹锡扶着母亲的灵柩从连山返回洛阳归葬,在五年前与柳宗元分别的衡阳,接到了柳宗元的一纸讣告。“惊号大哭,如得狂病。良久问故,百哀攻中。涕洟迸落,魂魄震越。”刘禹锡的《祭柳子厚文》,写得痛彻心扉。
刘禹锡与柳宗元同年中第,一同参与永贞革新,也同时遭两次贬谪,始终不离不弃。他们的第一次贬谪,是因为参加王叔文主导的政治革新,只可惜,永贞革新只持续了146天,宣告失败,新帝登基,永贞革新派遭到清洗。主导者王叔文先被贬谪,后被赐死。柳宗元贬为永州司马,刘禹锡贬为朗州(常德)司马。柳宗元在永州“独钓寒江雪”,刘禹锡在朗州“引诗情到碧霄”,彼此书信往还,日子过得还算自在。
元和十年,他们等来了朝廷的赦令。当他们踌躇满志回到长安时,不会想到,很快他们又将被贬往更远的岭南。如果说,前一次被贬是政治斗争,那么第二次被贬,多少有些冤枉。据说是因为回到长安的两人一起去玄都观看桃花,刘禹锡触景生情写了一首热情洋溢的《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其中的两句“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被认为讽刺他们被贬后起来的朝廷新贵,得罪了朝中新贵,也得罪了宪宗皇帝。刘禹锡因言获罪,还连累了挚友柳宗元,刘禹锡贬谪到播州(今遵义),柳宗元贬柳州。受了无端连累的柳宗元,并没有丝毫责怪,反倒冒着冒犯天颜的风险,上疏表示刘禹锡母亲年高,愿与刘禹锡更换贬谪地,自己到“西南极远,猿狖所居,人迹罕至”的播州去。最终,刘禹锡改贬连州。
两人结伴而行,一直到衡阳才不舍分手。分别之际,柳宗元写诗赠刘禹锡:“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树平。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
刘禹锡则回赠道:“去国十年同赴召,渡湘千里又分歧。重临事异黄丞相,三黜名惭柳士师。归目并随回雁尽,愁肠正遇断猿时。桂江东过连山下,相望长吟有所思。”然后,刘禹锡从陆路翻越骑田岭赴连州,柳宗元乘舟走水路沿着灵渠赶往柳州。这一别,竟是永别。柳宗元死后,刘禹锡整理了柳宗元的遗作,将柳宗元的遗孤柳周六,视若己出。
刘禹锡与柳宗元这对情深义厚的兄弟,为凄冷的南岭增添了些许温暖的东西。贬谪之地南岭,不是只有放逐和背叛,还有不离不弃的相守。
南岭故事还远未结束。李商隐、苏轼、黄庭坚、汤显祖、文天祥、解缙、戴衢亭、袁枚……那些闪耀时代的星,正在向南岭走来,他们遇见南岭,发出不一样的光,那光,在千年之后,你依旧可以感受得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