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一种语言转换为另一种语言,尤其是与西方语系区别极大的中文,其间还需经手中西学养不一致的翻译者,即使是同一作品,译成文字也有不小的区别。
中国新文化的传播,最早是由介绍、翻译西方作品开始的。大约着急于传播,早期接触西方思想或文艺的学人,在翻译、介绍之间,有时不大顾忌区别,在翻译中加入大量自己的理解、解说。譬如严复那部震动中国思想界的译作《天演论》,与赫胥黎的原著《进化与伦理》那本薄薄的册子搁在一起比照,几乎难以想象它们是同一作品。
不过,大多数翻译作品,还是遵从着“亦步亦趋”的原则。只是,由一种语言转换为另一种语言,尤其是与西方语系区别极大的中文,其间还需经手中西学养不一致的翻译者,即使是同一作品,译成文字,也会有不小的区别。这里,我们试着以一部诗集的几首诗作的翻译,来看看其中这有趣的情形。
▲资料图为北京首都图书馆新媒体数字阅读体验区的“中华诗词博物馆”。(图片来自中新社)
一
时间要追溯到1919年。当年2月,在北大任教的胡适,读到美国著名短篇小说作家欧·亨利的一篇作品《戒酒》,便想把它翻译过来。但因为其中有些外国人难懂,字典上也“多不载”的“土话熟语”,只好暂时搁下。可其中引用的一首诗实在喜欢,便将它翻译过来,发表在《新青年》杂志上。原诗没有题目,胡适根据诗意,命名它为《希望》:
要是天公换了卿和我,
该把这糊涂世界一齐都打破,
要再磨再炼再调和,
好依着你我的安排,把世界重新造过。
下面注明,是译自英国作家菲茨杰拉德翻译的波斯诗人莪默·伽亚谟的四行诗集《鲁拜集》(胡适当时称作“绝句”)第108首(译本版次不同,排序也不一致)。这首译诗后来收入胡适那部在现代文学史上大名鼎鼎的《尝试集》中,并由此引发出一些反响。
胡适的《尝试集》出版后不久,郭沫若跟随出版了自己的成名诗作《女神》。不久后的1922年9月,郭沫若诗情勃发,一口气翻译出菲茨杰拉德译本《鲁拜集》(第四版)全本108首(菲氏翻译修订有数个版本)。这批译诗及郭沫若写的序文,最早刊登在1922年第一卷三期的《创造》季刊上,第二年经过修订,印成单行本,直名《鲁拜集》。
翻译同一诗集,胡适的译诗,郭沫若当然注意到了。在序言里,郭沫若说:“Rubai的诗形,一首四行,第一第二第四行押韵,第三行大抵不押韵,与我国的绝诗颇相类。我记得胡适之的《尝试集》里面好像介绍过两首,译名也好像是‘绝诗’两字。”“Rubai”音译“鲁拜”。郭沫若造诣深厚,又是浪漫诗人,他的翻译,常常有出乎意料的妙笔。在这部译诗初版的序言里,他还不大表现自负,只是说:“以下我据Fitzgerald英译的第四版,重译成汉文;读者可在这些诗里面,寻出我国刘伶、李太白的面孔来。”“Fitzgerald”今译菲茨杰拉德。后来再版,这节文字改为:“我的译文又是英文的重译,有好几首也译得相当满意。读者可在这些诗里面,看出我国的李太白的面目来。”当时人们不兴自夸,“相当满意”可以看出诗人那真是“相当”自得了。
胡适翻译的那首诗,在郭沫若译本里,是第99首。这首诗,经过闻一多指正,订本这样翻译:
啊,爱哟!我与你如能串通“他”时,
把这不幸的“物汇规模”和盘攫取,
怕你我不会把它捣成粉碎——
从新又照着心愿抟拟!
这译诗似不及胡适翻译的那样意象完整。其中“物汇规模”“抟拟”云云,理性语言及文言成分重了些,也嫌不够通达。
郭沫若这批译诗在刊物发表时,闻一多专门写出文章评论。说到这首诗时,除去订正了一点郭译的“误读”,还对胡适翻译评论说:“这一首便是《尝试集》里的《希望》。胡(适)译虽过于自由,毫未依傍原文,然而精神尚在。”言犹未尽,闻一多诗兴启发,便也把此诗拿来翻译一回:
爱哟!你我若能和“他”沟通好了,
将这全体不幸的世界攫到,
我们怕不要捣得他碎片纷纷,
好依着你我的心愿去再抟再造!
大约因照应原文,闻(一多)译也如郭(沫若)译,意象略觉杂错,似也未能将主旨完满呈现。
二
再往后,由胡适这首译诗引起的关注,并未就此消散。1925年初的一天,胡适去了徐志摩处,高兴,便把自己翻译的那首莪默诗作,伏在书桌前,以毛笔录出(徐志摩说是“寸楷”),甚为得意,“打起了徽州调高声朗唱了一两遍。”把朗读说成“朗唱”,把人的声调也形容出来了。这样的胡适形象,似不多见,大约在亲密友人间才如此得意恣肆。这种情形下,徐志摩当然不好、也不能拂胡适之意。可在第二天,他仍然写出一篇短文《莪默的一首诗》。其中主要谈到胡适这首译诗:“胡适之《尝试集》里有莪默的第七十三首的译文,那是他最得意的一首译诗,也是在他诗里最‘脍炙人口’的一首。新近郭沫若把Edward Fitzgerald(即英译《鲁拜集》的爱德华·菲茨杰拉德)的英译完全翻了过来,据(胡)适之说关于这一首诗他在小注里也提到了他的译文——可惜(郭)沫若那本小册子我一时找不到,不能参照他的译文与他的见解。”
写作此文,其实是徐志摩自己“手痒”。他也来了一个“有趣的练习”“也尝试了一个翻译”。徐志摩的翻译如下:
爱阿!假如你我能勾着运神谋反,
一把抓住了这整个儿寒伧的世界,
我们还不趁机会把他完全捣烂,——
再来按我们心愿,改造他一个痛快。
徐志摩的译诗,跟原文颇为接近,可从情味体会,还是胡适的翻译要意象浑成些。这样一来,短短时间,胡适的一首译诗,竟引得郭沫若、闻一多、徐志摩三位当时文坛的一流诗家出手“过招”。真正是难得幸会。
从他们各自的译笔,可以读出彼此不尽一致的理解与中西文字的掌控表达水准,更可体味译诗的非常难度,还可品到大“家”间相互争胜的趣味。
三
成功者往往有“长”性。最早译诗引发跟进情形的胡适,在几乎十年后的1928年8月21日,克服原文中难懂的“土话俗语”的困难,终于奋力翻译出这篇早想完成的欧·亨利小说《戒酒》。这次,他把作品中吟诵的莪默两首诗也翻译完全了。其中第二首前面介绍了,我们再引出第一首来看看:
来!
斟满了这一杯!
让春天的火焰烧了你冬天的忏悔!
青春有限,飞去不飞回。——
痛饮莫迟挨。
胡适的译文,实践着他的通俗明白追求。此诗阅读一过,可以很容易体味出诗人珍惜当下时光的放任形态。可与他人的翻译相较,却有不少不尽一致之处。譬如郭沫若这样翻译该诗:
来呀,请来浮此一觞,
在春阳之中脱去忏悔的冬裳:
“时鸟”是飞不多时的——
鸟已在振翮翱翔。
诗下有译者小注:“‘时鸟’:即指春天之小鸟,或系以时辰喻作飞鸟之意。”我们另外引出两首后再加议论。此诗,有名的外国文学教授吴宓是这样翻译的:
春到何须联敝裘,
劝君斟酒且消愁。
由来时逝如飞鸟,
振翼凌空不可留。
翻译名家李霁野也用旧体七言翻译此诗:
举杯跃步少年场,
弃却严冬悔恨装:
记取时鸟飞程短,
时鸟此际已翱翔。
相较而言,彼此意味大致不差,郭沫若译得古意盎然;李霁野相对平整些;吴宓虽用七言旧体,可如他自己写诗一般,平白质直。胡适翻译,却紧扣首句,不用这个解读起来不大顺畅的“时鸟”,而以国人熟识的“青春有限”飞逝而过的意象替代,既符合原意,又别具特色。结尾处跳出原句,照应了首句的意思,以“痛饮莫迟挨”强化诗作主旨,使诗意通达而完满,似应胜出一筹。
四
以上译诗,只是以波斯诗人莪默这部著名的《鲁拜集》的极有限举例。胡适最早翻译时,并未照应全本诗集,仅限于美国欧·亨利小说引用的两首。后来郭沫若翻译了全本,且自负“好几首也译得相当满意”。我们当然应该领略他的“相当满意”才是。
可惜,郭沫若自负“相当满意”是哪几首?他自己并未指明。不过深通“诗道”的闻一多,却在评论中,对其中一首的翻译,高度赞叹,我们不妨借来一观:“第十二首是原诗中最有名的一首,郭(沫若)君底翻译可以使他本人大胆地与斐芝吉乐(今译菲茨杰拉德)相视而笑——”这篇原诗中“最有名的一首”,郭沫若如此翻译:
树荫下放着一卷诗章,
一瓶葡萄美酒,一点干粮,
有你在这荒原中傍我欢歌——
荒原呀,啊,便是天堂!
真正语言简洁、意象鲜活,完美浑成。堪称上佳诗译。
既然是诗集中“最有名的一首”,喜爱者当不止郭沫若一人。在《创造》杂志为郭译发表做编辑的成仿吾,大约受郭沫若“勾引”,也将此诗翻译一回:
我愿有红酒一瓶,诗集一部,
刚好够我养生——更要面包半个;
于是,你和我要坐在荒原
胜比那回回教王的南面。
“回回教王”即苏丹。这最后一句译得大成问题,因为原文中并未有穆罕默德的词汇出现。前后翻查,见前一首最后一行出现了苏丹词汇,诗意也与成仿吾翻译的大致相似。想来大约看岔所致,真正难以想象的误会(希望有知详情者加以破解)。
近年来在文艺圈甚有名气的木心,也曾翻译过此诗。译文如下:
树荫下,一壶酒
一块面包,一卷诗
你依偎着我歌唱
荒野就是天国了
简洁,也照应了诗的韵味,不错。
再一首是李霁野所译。虽然用了旧体五言的形式,可仍传递出原作诗味:
树下读诗章,干粮美酒尝,
君歌妙意曲,旷野亦天堂。
这首经由多人译出的诗作,意境确实妙美。想用短短四句译出诗中生动鲜活的内容及氛围,大不易。比较而言,郭沫若的译笔,诗韵节奏,几无可挑剔。如闻一多所言,真可与原作英译者菲茨杰拉德“相视而笑”。
据资料介绍,至今已有百余位译家,中译过菲茨杰拉德的《鲁拜集》,真是个惊人数字。这说明,《鲁拜集》这部古波斯诗歌的最高典范,那暗含的哲人沉思和诗人潇洒有着强烈吸引我国学人的地方。仅仅由早期胡适、徐志摩、郭沫若、闻一多、吴宓这些文坛上赫赫人物的或全本或部分翻译,以及他们之间为此评述、论争、欣赏的情形,已可以见出这部作品的迷人魅力。从他们的多样的译笔里,也可以了解这种诗之光晕又是多么难于转换传递。而大约正因为此,才引发人们前赴后继,不断参与到对《鲁拜集》的翻译行列。(完)
作者/杨一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