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与随国一直是一个谜团,长期困扰考古界与史学界。而在“曾随一国”已成为广泛共识的今天,关于曾国仍有一些未解之谜。
前段时间,中国国家博物馆举办了“凤凰故国——青铜时代曾楚艺术展”,展出了200多件珍贵文物。很多观众是从这个展上第一次了解到一个“冷知识”:在传世文献上没有任何记载的曾国,竟然在汉水以东存续了约700年,并创造了极为灿烂的文明;而在《左传》《史记》等史书中有大量记载,疆域与存续时间与曾国高度重合的随国,却几乎没有出土文物证明其存在过。之所以出现这种“离奇”的现象,很大一个原因是随国其实就是曾国。
这个目前为学术界广泛接受的结论,是在持续五十多年的考古发掘过程中,经过艰难探索,逐步求证而得出来的。在此之前,曾国与随国一直是一个谜团,长期困扰考古界与史学界。而在“曾随一国”已成为广泛共识的今天,关于曾国仍有一些未解之谜。
▲4月17日在湖北省博物馆拍摄的随州曾侯乙编钟。(图片来自新华社)
“挖出来”的曾国
作为周朝诸侯国的曾国,是随着一系列考古发掘而被逐步揭示在世人面前的。1933年,安徽寿县朱家集李三孤堆楚王墓遭军阀盗掘。1935年和1938年又再次被盗掘,墓中出土了上千件青铜器,包括曾姬无卹(xù)壶,当时这个“曾”字铭文引起了学者关于是否存在曾国的思考。
1966年,湖北京山苏家垄发现了“曾侯仲子斿父”铭文铜器,引起了更多学者对曾国的关注。
1978年,湖北随县(今随州市曾都区)擂鼓墩曾侯乙墓的发掘轰动世界。这里出土的曾侯乙编钟、曾侯乙铜方鉴缶(被称为中国最早的“冰箱”),数十年来一直是人们津津乐道的国宝级文物。
更为重要的是,以曾侯乙墓为代表的一系列考古发掘,将一个地处今湖北北部、神秘而重要的周朝诸侯国——曾国展现在人们面前。说它神秘,是因为在《左传》《史记》等传世文献上,没有任何关于它的文字。说它重要,是因为根据一系列出土的文物,曾国是汉水以东非常强大的诸侯国。进入战国后,汉东诸侯国被楚国消灭殆尽,惟有曾国留存。
以随州一带为中心,持续数十年的考古发掘,出土了许多带有铭文的青铜器,提供了有关曾国的丰富信息。
1978年曾侯乙墓出土的楚王熊章镈(bó),有铭文:“唯王五十又六祀,返自西阳,楚王熊章作曾侯乙宗彝,奠之于西阳,其永持用享。”此铭文与南宋薛尚功《历代钟鼎彝器款识法帖》著录的两件“曾侯钟”铭文(原钟已佚)基本一致。记录了这样的一段历史:楚王熊章于在位第五十六年制作了一套编钟,赠予曾侯乙。曾侯乙将其陈列在宗庙,其中一件即楚王熊章镈,后随曾侯乙下葬,悬挂在曾侯乙编钟下层中部。查对文献,熊章是战国早期的楚惠王,楚惠王五十六年即公元前433年。由此可见,曾侯乙墓的年代不会早于公元前433年。
2009年随州文峰塔墓地出土春秋晚期曾侯與甬钟,其上有铭文:“唯王正月,吉日甲午,曾侯與曰:伯适上庸,左右文武……挞殷之命,抚定天下。王遣命南公,营宅汭(ruì)土,君庀(pǐ)淮夷,临有江夏……亲搏武功,楚命是静。复定楚王。曾侯之灵,穆穆曾侯……”钟铭叙述了曾侯與的祖先的事迹,以及曾国与周、楚的关系。根据铭文记载,曾国始祖为南宫适(kuò),因为辅佐周文王、武王伐殷有功,被分封到江汉地区以镇抚淮夷。
2011年至2013年随州叶家山西周早期曾侯犺(kàng)墓出土的一件铜方座簋上,带有铭文“犺作剌(烈)考南公宝彝”,铭文显示这件簋应是曾侯犺为其父南公所作的祭器。铭文中的南公即上文提及的曾国始祖南宫适。
2018年至2019年,随州枣树林曾侯宝夫人墓出土的芈(mǐ)加编钟与“楚王媵(yìng)随仲芈加”缶(芈加出嫁到随国时,楚王为她铸造的一件嫁妆),上刻有铭文:“余文王之孙,穆之元子,之国于曾。”意思是随仲芈加(随仲是芈加的另一个称呼)是楚文王曾孙女、楚穆王长女,嫁给曾侯宝为夫人。
1932年出土于安徽李三孤堆楚王墓的曾姬无卹壶有铭文:“唯王廿又六年,圣桓之夫人曾姬无卹,望安兹漾陵,蒿间之无匹,用作宗彝尊壶。后嗣用之,职在王室。”一般认为此器作于楚宣王二十六年(公元前344年),曾姬无卹就是楚声王的夫人,她来自曾国。
这些铭文给这个神秘的曾国勾勒出越来越清晰的面目:它是一个周朝初年分封的姬姓诸侯国,始封之君是西周开国的重要人物南宫适;南宫适曾辅佐周文王、周武王灭掉商朝,因此获封到南方营建城址,建立曾国,肩负着替周王朝统治和警戒淮夷集团、监视江夏一带的任务;随着时间推移,曾国与楚国关系日趋密切,楚王曾经被曾国所救,楚、曾两国联姻频繁;曾国国土主要在唐河、汉水以东的随枣走廊地带,强盛时一度扩展至西抵襄阳、南到京山、东到安陆、北达新野的广大地区;曾国存续时间约有700年,其最终不是被楚国灭亡,而是在秦统一的大背景下,在秦占楚地之后,随楚国一并迁移的。
曾与随是“一国二名”吗
在曾侯乙墓发现之前,也有过曾国贵族墓葬的零星发掘并出土了带有铭文的器物。最初,学术界将其当成位于今山东的姒姓鄫国和位于河南(一说位于陕西)、与申国联手灭掉西周的缯国。后来,虽然学术界认识到这个曾国是位于湖北的诸侯国,与前两者无关,但仍将其定位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国。直到曾侯乙墓出土了超重量级的大批文物,人们才发现此前对曾国的认识需要彻底扭转。
根据春秋、战国时期文献记载,当时在今天湖北省随州一带存在的重要诸侯国只有随国。很长时间以来,这在我国历史研究界既是共识,也是常识。但是曾国国君与贵族墓地的一系列考古发掘,却使这个“共识”失去了根本立足点。另一方面,这些出土器物上的铭文,几乎都没有提到随国。铭文中记录下来的曾国参与的一些重要事件,相关传世文献却记在随国的名下。为什么会出现如此怪异的现象?曾国与随国到底是什么关系?学术界对此产生了激烈争论。
一种观点认为,曾国和随国是同时存在于汉水以东的两个诸侯国。另一种观点认为,曾国和随国是前后替代的关系。还有一种观点则认为,曾和随是一个国家的两个不同称谓,“曾”是国名,而“随”则是曾国的国都名称。
早在1978年曾侯乙墓发掘之初,一些历史学者就提出了“曾随一国”的观点。其后数十年,这一观点从越来越丰富的出土文物中不断获得新的支撑。概言之,其依据主要有四点:
首先,两国族姓相同。据历史文献记载,随国是与周王室同宗的姬姓诸侯国。而随州叶家山出土的大量具有鲜明周文化系统特征的曾国青铜器,明确展现了曾国与周王朝的关系。1979年,在随州季氏梁一座春秋中期墓葬中出土有两件戈,一戈铭文为“周王孙季怡孔臧元武,元用戈”;另一戈的铭文为“穆侯之子西宫之孙,曾大攻(工)尹季怡之用”。由此足以证明,作为周朝诸侯国的曾国,的确是周朝分封的同姓国,并且和王室有较近的血缘关系。曾姬无卹壶有铭文“圣桓之夫人曾姬无卹”,1975年随县出土的一件春秋晚期曾国青铜器,上有铭文:“唯九月初吉庚申,曾子原彝为孟姬舒铸媵簠(fǔ)。”这两件显示曾、楚通婚的铜器,都说明曾国确为姬姓。
其次,两国地理位置重合。考古发掘的曾国青铜器分布范围,以随州为中心,北到新野,南抵京山,包括安陆、枣阳等地,主要是在湖北北部的汉水以东。以国土面积而言,曾国无疑是汉水之东最大的诸侯国。《左传》却称:“汉东之国随为大。”很明显,汉东地区不可能同时容纳两个如此体量的大国。
第三,两国存续时间重合。据文献记载,随国历史跨越西周和东周,长达数百年。而根据出土文物,曾国也是自从西周早期就存在,一直延续到春秋、战国时期。
北宋末年,在今湖北安陆出土了“安州六器”,铭文记载周昭王南征经过唐、厉、曾三国。2019年随州枣树林曾公求墓出土编钟有铭文“昭王南行,舍命于曾,咸成我事,左右有周,赐之用钺,用征南方。”这些都表明曾国分封不晚于西周第四位君主周昭王在位时期。1981年发掘的擂鼓墩二号墓为曾国国君一级墓葬。此墓下葬时间晚于曾侯乙墓,考古界定在“战国中期的前段”,表明此时曾国尚存。
第四,两国重大事件基本吻合。出土青铜器铭文记载了曾国与楚国交往中发生的若干重要事件,比如曾国曾经救下楚王,使楚国恢复安定。而在传世文献里,大致相同的事件却记载在随国与楚国的交往中。
如果曾、随是同一个国家,为什么会有两个不同的国名?研究者认为,很可能“曾”是国名,而“随”是曾国都城。在古代文献中以都城名指代诸侯国的先例比比皆是,如州国都于淳于,故又称淳于国;魏国都于大梁,又称梁国;韩国都于新郑,又称郑国。
仍有疑团未解
如今,“曾随一国”的观点已成为学界主流观点,并被社会大众普遍接受。考古发掘也不断为曾国历史提供新的资料,解决曾经困扰人们的、与曾国相关的诸多问题,但是围绕这个神秘国度的一些谜团仍然存在。
首先,虽然“一国两名”这种现象在春秋战国时期并非没有先例,但是还没有哪一个诸侯国像曾、随这样,两个国名分工如此明确、界限如此清晰:一个几乎仅出现在传世文献里,另一个则完全只出现在出土文物中。既然曾国国君曾经随周昭王一起征伐南方,并且据考证这次征伐的军事指挥中心就设在曾国国都,那就意味着曾国在西周政治舞台上扮演过相当重要的角色。《左传》《史记》等古代文献的作者不可能没有听说过“曾国”这个名字,是什么原因使得他们在书写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随”而摈弃了“曾”?
其次,虽然目前发现的以曾侯乙墓为代表的曾国国君墓葬主要集中在随州城区一带,但是在距离此地百里以外的京山苏家垅、枣阳郭家庙等地,也分别发现了曾国国君墓葬。这是否意味着,曾国的国都并非始终都在今随州市区一带?如果是这样,那么曾国国都的迁移情况是怎样的?迁移国都是出于什么缘由?
另外,曾国作为西周初期分封的姬姓诸侯国,而且据出土文献,曾国的始祖南宫适有可能就是周文王的儿子、周武王的兄弟,在灭商战争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曾国作为汉东大国,能在楚国灭尽周边各国后仍硕果仅存。从各个方面而言,《史记》都有必要为其立传,为何《史记》既没有《曾世家》,甚至也没有《随世家》呢?
目前,曾国相关墓葬的考古发掘远未结束,有关曾国的这些谜团,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会一一解开。(完)
作者/张德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