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唐代最重要的诗人之一,白居易早就具有世界性的影响。其作品和思想都值得反复认真地阅读、研究。
诗人白居易(772—846)一生中最值得注意的一段是他由地位清贵的京官太子左赞善大夫忽然被贬为江州司马的那几年(元和十年815—元和十三年818)。
在这里白居易写下了著名的诗篇《琵琶行》,这篇千古传诵的杰作记述他在浔阳江边送客之际,偶然碰到了一位现已“嫁作商人妇”而当年曾经红极一时的京城歌妓,欣赏她演奏琵琶,倾听她回顾大起大落的人生,不禁流下了眼泪,诗人联想到自己的被贬谪了: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根据这些诗句可以知道当时的江州相当偏僻落后,没有像样的音乐,只有难听的山歌与村笛;白居易的住处低洼潮湿,一直生病卧床,孤独痛苦,毫无生气。
这是可以理解的,白居易是中原人,不大能适应南方的潮湿,听不懂本地的民歌;由首都谪居于此,级别和声誉都严重下降,生活很不习惯,只落下哀伤、病痛和眼泪。
《琵琶行》太有名了,“江州司马青衫湿”从此几乎成了江州时期白居易的定格形象。
可是如果再多读一点他当时的其他诗文,就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只需举出一份文本就足以令人警醒了,元和十二年(817)四月白居易在致好友元稹的一封信中写道:
仆自到九江,已涉三载,形骸且健,方寸甚安,下至家人,幸皆无恙。长兄去夏自徐州至,又有诸院孤小弟妹六七人提挈同来,顷所牵念者,今悉置在目前,得通寒暖饥饱,此一泰也。江州风候稍凉,地少瘴癘,乃至蛇虺蚊蚋,虽有甚稀。湓鱼颇肥,江酒极美,其余食物,多类北地。仆门内之口虽不少,司马之俸虽不多,量入俭用,亦可自给,身衣口食,且免求人,此二泰也。仆去年秋始游庐山,到东西二林间香炉峰下,见云水泉石,胜绝第一。爱不能舍,因置草堂,前有乔松十数株,修竹千余竿,青萝为墙援,白石为桥道,流水周于舍下,飞泉落于檐间,红榴白莲,罗生池砌。大抵若是,不能殚记。每一独往,动弥旬日。平生所好者尽在其中,不唯忘归,可以终老,此三泰也。
这应当是他此时生活状态思想状态的真实写照。由此可知他完全适应江州的气候和饮食,而且家族团聚,衣食无忧。最可贵的是他还在庐山中风景绝佳处为自己安排了一座别墅,周围环境极其优美,其中应有尽有。他经常在这里一呆就是十天半月,非常惬意,希望终老于此。
白居易在江州活得相当舒服,简直像个隐居于此的高人;由此可知《琵琶行》里的一些提法不可扩大化,那时他刚到江州未久,还没有定下神来,而且那是写诗啊。诗人跟这位前歌妓的邂逅以及大流其眼泪,乃是一个偶然发生的插曲,诗人偶然失态流泪完全可以理解,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官服青衫”湿过这么一次以后,情绪就正常化了。
上引这封《与微之书》里不容易理解的是“每一独往,动弥旬日”这样的提法,他在江州是有“司马”这个职务的,像这样长时间不去上班呆在山里逍遥隐逸,能行得通吗?领导不来干预批评吗?
白居易在江州的最后一年(元和十三年,818)写过一篇《江州司马厅记》,一读此记,就可以知道,作为司马他不去上班也不要紧。这篇厅记写到,司马是一个公认的法定的闲差,往往用来安置被贬谪的人物,此职没有什么具体的公务,不承担任何责任——有事业心的官员很怕充当这种无职无权的闲人,而志在潇洒者则完全无所谓,白居易继续写道:
江州,左匡庐,右江、湖,土高气清,富有佳境。刺史,守土臣,不可远观游;群吏,执事官,不敢自暇佚;唯司马,绰绰可以从容于山水诗酒间。由是郡南楼、山北楼、水湓亭、百花亭、风篁、石巖、瀑布、庐宫、源滩洞、东西二林寺、泉石松雪,司马尽有之矣。苟有志于吏隐者,舍此官何求焉?
案《唐典》,上州司马,秩五品,岁廪数百石,月俸六七万,官足以庇身,食足以给家。州民康,非司马功;郡政坏,非司马罪。无言责,无事忧。噫,为国谋,则尸素之尤蠹者;为身谋,则禄仕之优稳者。予佐是郡行四年矣,其心休休如一日二日,何哉?识时知命而已。
白居易识时知命地在这里实行“吏隐”,从容于山水诗酒之间,享受“优稳”的好处。由此可知他是一个很能随遇而安的达人,既有才干,可以充当种种必须负具体责任的官,又很洒脱,被“吏隐”了也完全能够适应。据有关的生平资料可知,当时的江州刺史对名流白居易很尊重,很客气,他实行“吏隐”没有任何麻烦。
身当逆境或投闲置散之时最能看出一个人的胸襟与水平,白居易在江州的几年等于是带薪休假了一大段时间,稍后他就又去担任必须负责任的种种官职了。
作为唐代最重要的诗人之一,白居易早就具有世界性的影响。其作品和思想都值得反复认真地阅读、研究。单是读《琵琶行》,我们还不能很明白江州时期的白居易和他为人的特色,我们必须了解他更多的作品,而且最好要选读一部他的传记,以便了解全面的情况。
▲《白居易的生平与时代》。
英国汉学家阿瑟·韦利(Arthur Waley,1889—1966)在将近八十年前(1949)推出的《白居易的生平与时代》是一部饮誉全球的白居易传,近年来国际儒学联合会主持出版了一套“海外汉学家中国古代诗人研究译丛”,凡十部,其中首先推出的就是这部名著(顾钧、陶欣尤译,华文出版社,2024),全书共十四章,其第九章专门记述江州司马这一段,这里当然重点写到《琵琶行》,同时又对江州时期白居易的生活和思想做了全面的介绍,略如前文所介绍者。阿瑟·韦利眼光敏锐,讲得相当中肯,他又是文章高手,行文简明清晰,绝无时下常见的晦涩累赘等等毛病,中译本也颇能旗鼓相应,很值得热爱古代诗人的人们认真一读。(完)
(作者\顾农,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