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传统文化人士”有一种印象,认为吃素境界更高,吃肉就俗了。但事实并非如此。
一些“传统文化人士”有一种印象,认为吃素境界更高,吃肉就俗了。还喜欢引用孟子讲君子远庖厨、吾不忍其觳觫之类,觉得吃素、静坐、焚香、品茶,这种画面是真正传统文化,而吃肉、狩猎、战斗这种画面则更像西方人,然后得出“中国文化主静,西方文化主动”之类似是而非的结论。但事实并非如此。
▲2023年孔子诞辰公祭大典在孔子故里山东曲阜举行,各界参祭人员在司礼官的引领下,缓步行至孔庙大成殿前。(图片来自中新网)
原始儒学与军事贵族技艺
原始儒学诞生的时代,儒就是一种传授传统封建军事贵族技艺的学问,杀人、械斗、狩猎、复仇、血祭之类的殷周军事贵族的技艺,充斥在当时整个贵族文化的方方面面、各个领域。
儒的六艺中,射和御都和战争、狩猎有关,即驾驭战车射击作战或捕获猎物。孔子说“杀人之中,又有礼焉”(《礼记·檀弓下》),战斗杀人的习惯法细节,是当时贵族君子最为熟悉的。孔子说“不教民战,是谓弃之”(《论语·子路》),甚至要将战争与杀人的技巧、勇气,传授给更普通的平民。孔子本人也狩猎、钓鱼,但遵守一些类似战斗中“不重伤,不禽二毛”之类的军事贵族习惯,对猎物实行“钓而不纲,弋不射宿”(《论语·述而》),即只是不射杀睡眠中的猎物(类似在战争中拒绝偷袭),至于没睡觉的猎物都可以射杀,捕鱼则不用渔网即可。孔子本身对杀死动物非常熟悉,动辄笑着说出“割鸡焉用牛刀”的比喻(《论语·阳货》),杀牛、杀鸡,都是为了祭祀和吃肉,并有专门的刀具。
当时贵族文化的古礼中,“春蒐、夏苗、秋狝、冬狩”(《左传·隐公五年》)一年四季定期狩猎,本来就是封建军事贵族的文化,杀死猎物也用来祭祀祖先,提供血食。《礼记·王制》明确记载,天子和诸侯需要每年举行三次狩猎,郑玄注说这些猎物就是为了提供祭祀的肉食,《礼记·月令》“天子乃教于田猎”,并用猎物来祭祀。不但要狩猎,甚至祭祀还需要亲自“肉袒割牲”,“卿大夫袒,而毛牛尚耳,鸾刀以刲,取膟菺”,“祭腥而退”(《礼记·祭义》),贵族脱掉上衣,拿刀割肉,取出血淋淋的牲血和肠子上的脂肪,焚烧祭祀。甚至周天子也需要“天子袒而割牲”,亲自操刀,大块切肉,用来养老或祭祀。血祭也很常见,“血祭,盛气也。祭肺肝心,贵气主也”(《礼记·郊特牲》),血液、内脏都拿来祭祀。
至于歃血为盟,更是要喝血液。祭祀的“祭”字,本身就指以血肉以祭祀。“‘祭’字甲骨文字形正象手持带有淋漓牲血的生肉献于神主前,即表示正祭前的荐血腥之祭”(詹鄞鑫:《神灵与祭祀:中国传统宗教综论》,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300页)。在殷墟卜辞和周原卜辞中,也多见血祭的记载,如“血羊”“血用白豕”“血父丁”等(李学勤、王宇信:《周原卜辞选释》,中山大学古文字研究室编:《古文字研究》第四辑,中华书局,1980年,第248页)。对比来看,十七、十八世纪英格兰、北美的弗吉尼亚士绅、平民,热衷于带些血腥气的狩猎,不但喝猎物的“好血”,而且认为狩猎可以“让身体得到适度的锻炼,也为心灵注入勇气、进取和独立的品质”([美]大卫·哈克特·费舍尔:《阿尔比恩的种子:美国文化的源与流》上册,王剑鹰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489—491页)。很多人往往觉得这样的画面,应该是“西方文化”的,中国人应该静坐吃素修禅,但是回归先秦文化语境会意识到,中国的先秦和原始儒学时代,同样是这样充满了生命力的氛围。
孔子不但亲自打猎,而且是大量吃肉的,甚至还吃生肉“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脍”,就是生肉或生鱼。先秦贵族大块吃肉,只是讲究“割不正不食”,大块的肉要切割成固定形状。
对于早期儒家这个孔门共同体来说,一起吃肉还具有入会礼的礼仪性质,孔子受“束脩”,拜祭肉,对鲁国膰肉的期许,以及颜回死后吃祥肉,都和共同体一起分享肉食的贵族礼仪文化有关。(李竞恒:《论语新劄:自由孔学的历史世界》,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137—139页)。孔子沉浸在《韶》乐的愉悦中,三月(笔者赞同于省吾观点,读为三日)不知肉味,这恰恰说明他日常是经常吃肉和在乎肉味的。
孟子“君子远庖厨”与战国时代
孟子所说君子远庖厨,不是说不吃肉,而是孟子引导君主培养出仁心的一种语言技巧,即王夫之强调的“仁术”,引发出的落脚点是君主的“不忍人之政”。孟子生活在编户齐民的战国时代,距离孔子时代更远离封建贵族文化,对于狩猎、血祭这些元素感觉更远,而他要面对的问题则更平民化,就是要保障“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要让老年平民能够吃到鸡肉、猪肉、狗肉这些相对廉价的肉食。
所以,孟子不是不讲吃肉,而是找个技巧劝诫君主要行仁政而已。此外,孟子对狩猎的讲法,也更平民化,他只是告诉齐宣王,周文王的狩猎场,也允许平民使用,“雉兔者往焉”,在其中猎杀野鸡和兔子(《孟子·梁惠王下》),仍然捍卫平民有狩猎的古老权利。
关于君子远庖厨,主要是战国时期的一种语言话术,即孟子所说“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闻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类似的表示,还见于其它一些战国文献,如《大戴礼记·保傅》,以及西汉海昏侯大墓出土齐论《论语·知道》“后君问于巫马期曰:‘见其生,不食其死’”;以及最新发现湖北荆门王家嘴M798出土战国楚简《孔子曰》中记载的“其生也,不食其死也”(赵晓斌:《湖北荆州王家嘴M798出土战国楚简〈孔子曰〉概述》,载《江汉考古》2023年2期)。
这些说法,其实代表了战国时期为了启发君主仁政思想,而提出的一种方法,针对的是那种有发动战争能力的君主,是一种叙事技巧。因为在孔子和七十子时代,他们都是狩猎的,只是要讲究狩猎的规则,比如不射杀正在睡觉的猎物——“弋不射宿”(《论语·述而》),以及狩猎要遵守季节规则。曾子说“禽兽以时杀焉”,孔子也说“杀一兽,不以其时,非孝也”(《礼记·祭义》),类似表述也见于《大戴礼记·曾子大孝》。孔门的子夏,甚至能用长矛刺杀猛兽,“拔矛下格而还”,杀死了“两特肩”猛兽(《韩诗外传》卷六)。
在孔子和七十子时代,和封建军事贵族文化还更加接近,有狩猎吃肉和用猎物祭祖的传统。只是猎杀要守一些规矩,如春天杀幼兽之类,就是不允许的,但是秋蒐冬狩则是应该的。因为在春秋晚期,虽然高度战争动员的情形已经初现,但更多仍然是西周、春秋以来贵族的低烈度战争,贵族的狩猎文化和早期儒学是可以很好同构的。
但是孟子生活的战国时期,杀人盈野和杀人盈城的总体动员战争已经普及,君主一念之间的不仁就可以造成尸山血海的可怕后果。因此,战国儒通过给齐宣王之类有发动战争能力的君主讲“见其生,不忍闻其死”,其实落脚点是要让这些君王减少战争,是一种引发君王仁心,保护平民的语言手段和技巧而已。这并不是说,原始儒学的趣味就是吃素和不狩猎,恰恰相反,孔子和七十子是既吃肉,又狩猎。
武德充沛还是文雅精致?
那种认为“传统文化”只是很清凉地吃素、赏花、玩香、坐禅之类的解读,很容易让人想起颜元在《存学编》里面提到的一组有趣对比。
他说,让我们假想有两个房间,其中一个房间里坐着佩剑的孔子,率领着七十二贤人,他们有的“干戚舞武”,拿着盾牌跳战舞,有的谈“商兵农政事”,房间的墙上挂着弓箭、斧头、驾战车的马策之类。而另一个房间,就比较接近很多人熟悉的“传统文化”画面了:“一堂上坐程子,峨冠博服,垂目坐如泥塑。如游、杨、朱、陆者侍,或反观打坐,或执书吾伊,或对谈静、敬,或搦笔著述。壁上置书籍、字卷、翰砚、梨枣。”然后颜元不无挑衅地问到“此二堂同否?”
这种对比的视觉冲击很明显,原始儒学时代的画面,确实更有蓬勃的生命力,崇尚武德和“商兵农政事”这些“俗务”。宋明以后,尤其是明清以来,则多了打坐参禅,吟诗弄月和吃素的这种“传统文化”。
先秦时代的贵族称君子,也就是肉食者,因为吃肉,营养状况良好,这些军事贵族的身体发育更为魁梧雄壮,所谓“君子大人”,其“大人”之“大”,最显著的外在体现就是区别于平民的魁梧身体,甚至连当时的贵族女性,也是以“硕人”这种高大健硕的外形为美的,殷墟妇好墓中出土了巨大的青铜斧钺,是其使用的武器。山东前掌大商晚期墓地埋葬的女贵族武士,如M120、M104的“肢骨极其粗壮”(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滕州前掌大墓地》下册,文物出版社,2005年,第682页),显示了充足的营养条件与战斗等运动锻炼。周人也赞美女贵族庄姜“硕人其颀”(《诗经·卫风·硕人》),孔颖达的“正义”说这是形容她“长大”“佼壮”,显然是高大壮硕的美好形象。
孔子的父亲叔梁纥就是一位魁梧雄壮的低级贵族,在攻打偪阳之战中,叔梁纥能托起城门,让攻入城的“诸侯之士”们全部撤出(《左传·襄公十年》)。孔子继承了父亲的力量,也孔武有力。《吕氏春秋·慎大览》说“孔子之劲,举国门之关”,他和自己的父亲一样,有举起城门的力量。其力量甚至达到“勇服于孟贲,足蹑郊菟,力招城关”(《淮南子·主术》),比勇士孟贲更能打,力气大得能一手举起城门。这种健壮体格,一方面得益于不断进行军事贵族技能的训练,孔子的“好学”,其所“学”内容并非只是后人想象之做题画面,而是包含了射、御等体能训练。
孔子的身高,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是“孔子长九尺有六寸,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身材魁梧高大,一眼看去就符合“君子大人”之“大”的特征。这种身高与体能,另一方面也需要大量摄入肉食,当时“肉食者”饮食结构对应的正是封建军事贵族的体能与社会身份、角色。通过吃肉和魁梧体魄,孔子能够在夹谷会盟“矛戟剑拔”的凶险环境中毫不畏惧,并击败“莱人以兵劫鲁侯”的计划(《左传·定公十年》)。孔子雄健有力,以至于需要对过度的刚健进行部分克制,所谓“子温而厉,威而不猛”(《论语·述而》),已经非常“威”了,就要在“猛”方面克制自己。
连后世民间都知晓“穷文富武”之说,即贫困状态下仍然可以努力读书,以文才跻身于精英行列,如宋代范仲淹“划粥断齑”等寒窗的励志故事。但对于习武来说,如果不能保障基本营养状况,是很难学好的。
国野制度下的周代封建贵族既是武装征服者,也是肉食者,通过吃肉保障其体力与武德,是其贵族文化中很重要的一个环节,不吃肉根本是不可想象的。只是以当时物质条件而言,肉食难得,所以“诸侯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礼记·王制》),即周天子才日常吃牛肉,诸侯在隆重祭祀时才杀牛吃肉,平时吃羊肉。卿大夫在隆重祭祀才杀羊,平时吃猪肉、狗肉,以此类推,最低级的贵族士日常吃鱼或风干肉,以及猎获的鲜肉。
当然,儒学的定位是将周代封建军事贵族的文化,开始向平民精英传播。在此过程中,由于时运不济等原因,模仿贵族的平民精英(如子路),在遭遇被困陈蔡之间断粮,也会发出“君子亦有穷乎”的感慨,而孔子则教诲他,真正的贵族精神是“君子固穷”,即遭遇艰难也能守得住,有坚毅的内心和定力。
所以,在时运不济和经济不行时,在无法保障吃肉的情况下,孔子赞美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或“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这些话语,一定要放到历史的语境中去理解。不是吃肉不好,素食更佳,而是说贵族落难时,也要有一颗坚毅的心,能守得住心理防线。至于君子的日常状态,只要有条件,当然是要尽量吃肉的,以保障一个强健的“大人”身体。
实际上,颜回年轻时的身体应该也颇为强健,孔门与蒲人的战斗中,颜回与众人走散,孔子甚至担心他战死。钱穆先生《孔子传》中指出颜回“斗乱中失群在后”,当时颜回二十五岁,正是体格雄壮的年龄,很可能承担了战斗的殿后任务。“善于殿后,需要高超的武艺。颜渊在孔门师徒‘斗于蒲’突围之际,为了掩护老师和同学脱险,独自担当了殿后的任务”(高培华:《卜子夏考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第115页)。如果稍有军事常识,或至少打过群架都会知道,殿后是最为危险,需要高度的战斗技巧和勇气。颜回不但承担了殿后任务,而且成功脱身,对其身体状况的要求其实很高。但颜回后来,因为营养状况的原因,身体开始变坏。《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载说颜回二十九岁时,头发就全白了。现代医学认为,食物缺乏足够的蛋白质,会导致青年人出现白发。从颜回后来的食物结构来看,基本是以谷物类食品的碳水为主(一箪食),缺乏蛋白质,尤其是优质蛋白和丰富的矿物及微量元素等营养。
马文·哈里斯(Marvin Harris)通过考古学材料证明,狩猎时代人类摄入的动物蛋白质等营养水平较高,但由于环境改变,冰河时期巨兽的灭绝,导致狩猎资源的枯竭。因此,人类被迫进行定居农业。但农业生活以谷物为主的食物结构,导致了蛋白质的缺乏,造成营养状况的全面恶化([美]马文·哈里斯:《文化的起源》,黄晴译,华夏出版社,1988年,第11—20页)。颜回以“孔颜乐处”的方式守住了贵族精神,但遗憾的是,颜回早逝的原因其实和营养条件有关。我们需要学习的,是颜回坚守贵族精神的心灵品质,而不是说有条件而不吃肉,以素食为更高尚的价值取向或生活方式。
农业时代与吃素
早期人类通过吃肉,以及食腐生活中摄取骨髓,极大地促进了进化过程和大脑的发育。以石块敲碎骨髓食用,则促进了石器技术的诞生和发展,加快了人类社会的发展与演化。在狩猎吃肉为主的旧石器时代,从饮食结构而言是更加健康的,营养结构合理,蛋白质摄入充分,几乎没有龋齿和缺铁性贫血等新石器时代定居农业饮食的常见疾病。
学者研究发现,狩猎和吃肉的旧石器时代,“因为完美而亮白的牙齿,早期狩猎采集者的头骨令人惊叹。那时的人类几乎不吃会导致龋齿的甜食,比如蜂蜜;也根本没有面包这种会被唾液分解成糖的食品”;“今天最常见的直接和间接死亡原因在石器时代是无法想象的,如心血管疾病、脑卒中(中风)、糖尿病等——这里只列举了一小部分”,很多早期农民的骨头中都有矿物质缺乏的迹象,降低其健康水平([德]约翰内斯·克劳泽等:《智人之路:基因新证据重写六十万年人类史》,王坤译,现代出版社,2021年,第57—58页)。
当然,农业和吃素生活方式虽然并不很健康,但却促进了人口增加。而对于经历过旧石器时代的人们,其实是更喜欢吃肉,或者至少尝试寻求其它蛋白质丰富的食物,但最终迫于无奈,才慢慢选择了农业和大量吃素。考古学家宾福德(Lewis Binford)研究发现,农业出现前,随着气候的变化和人口的增加,依靠狩猎吃肉生活变得越来越难,而捕猎的猎物就越来越小,最后开始吃贝壳肉。“任何一个群体的猎人,如果被迫早到每年的2月利用贝类,就离采用农业不远了”([美]路易斯·宾福德:《追求人类的过去:解释考古材料》,陈胜前译,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第219页)。贝肉的营养价值大于吃素,但问题在于卡路里太低,如果一个人要依靠贝类生活,则每天需要700只牡蛎或1400只蛤,因此无法支撑较大的群体([英]科林·伦福儒等:《考古学:理论、方法与实践》,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译,文物出版社,2004年,第303页)。历史上和考古所常见大量堆积如山的“贝丘”形成,就与大量采集吃贝肉有关。但这也表明,古人曾经宁愿尝试大量吃贝肉,也不乐于吃素,但最终迫于压力,才选择了农业和素食为主这种更不健康的生活方式。
最后还需要补充一下,在很多人的想象中,以为在狩猎时代结束以后,游牧生活可能和远古狩猎更接近,于是想象游牧者是大量吃肉的,因此体魄雄健,比农耕的人群更健康,因此历史上不断发生塞外给中原“输血”的事。顾颉刚就认为中原的人们因为“儒教的垄断”而导致“国民的身体大都是很柔弱的”,认为塞外五胡等在不断给中原“输血”(顾颉刚:《古史辨自序》上册,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04页)。
这种想法,其实很荒谬,因为狩猎时代结束以后,农耕定居才是相对能吃得饱的生活方式,至少比同时期的游牧更加稳定。即农耕社会的普通人、平民,至少常态下能把碳水食物吃饱,而游牧更加不稳定,不要说吃肉,连日常谷物等碳水食物都要高度依靠和农业人群的贸易换取,营养水平普遍比农业人群更差。
《新唐书·元璹传》记载,当时的突厥人“人色若菜”,都是面有菜色的营养不良状态。宋人孟拱《蒙鞑备录》中描述当时蒙古人“最长者不过五尺二三,亦无肥厚者”,就是说蒙古人个子矮小营养不良,因此瘦小不肥厚。契丹游牧部族,“生生之资,仰给畜牧,积毛饮湩,以为衣食”(《辽史·营卫志中》),即生活虽然依靠牲畜,但也只是利用羊毛,和喝一些乳(饮湩)维持生命而已,作为衣食的根本,日常也是谈不上吃肉的。
清人赵翼在《檐曝杂记·蒙古食酪》中记载:“蒙古之俗,膻肉酪浆,然不能皆食肉也。余在木兰,中有蒙古兵能汉语者,询之,谓:’食肉惟王公台吉能之,我等穷夷,但逢节杀一羊而已。杀羊亦必数户迭为主,到而分之,以是为一年食肉之候。寻常度日,但恃牛马乳。每清晨,男、妇皆取乳,先熬茶熟,去其滓,倾乳而沸之,人各啜二碗,暮亦如之。’此蒙古人饘粥也。”
很显然,一直到满清,塞外游牧的一般饮食都是喝乳而已,营养状况并不是太好,日常是根本吃不上肉的。王明珂指出,游牧生活中,牲畜是“本金”,日常是靠“吃利息(乳)”生活,而要尽量避免“吃本金(肉)”,前现代游牧人群是很少能吃到肉的(王明珂:《游牧者的抉择:面对汉帝国的北亚游牧部族》,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56—57页)。所以,也不要对前现代的游牧产生各种想象,觉得这是大量吃肉且强壮,能给中原“输血”的状态。
真实的情况,毋宁说是相反,汉代的陈汤深入西域作战,对匈奴等游牧人群了解甚深,他就表示“夫胡兵五而当汉兵一”(《汉书·陈汤传》),这个描述也被精简为“一汉敌五胡”,即一个汉兵的战斗力等于五个匈奴兵。
当然,这种差异有武器技术的代差问题,因为匈奴“兵刃朴钝”。但在“颇得汉巧”即获得汉朝武器技术后,武器代差缩小,仍然还是“三而当一”,即一个汉兵还是能打三个匈奴兵。除了汉军有更严格的军事纪律外,汉兵身体素质比孱弱的匈奴游牧者更好,其实也是原因之一。
一言以蔽之,先秦贵族文化和原始儒学,本身就既狩猎,又推崇吃肉,甚至从不回避血祭、割牲这些不太小清新的活动。孕育了原始儒学“大人君子”的文化,恰恰应该吃肉和充满生命力。明清以后那种推崇吃素,并将其尊之为“正统传统文化”或高级修行的趣味,某种程度上其实印证了王夫之的那句话:“其上申韩者,其下必佛老”。(完)
作者/李竞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