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命由我不由天”《哪吒2》热映,令这句台词风靡,甚至被一些观众用作座右铭。其实,“我命由我不由天”本指修炼方法,被后人一再误读。
“我命由我不由天,是魔是仙,我自己说了算。”《哪吒2》热映,令这句台词风靡,甚至被一些观众用作座右铭。其实,“我命由我不由天”本指修炼方法,被后人一再误读。
此句源自魏晋时,托名老子所著《西升经》中的陈述:“我命在我,不属天地。”后东晋葛洪在《抱朴子》中写道:“我命在我不在天,还丹成金亿万年。”南北朝时幻真先生在所著《胎息经》中称:“我命在我,不在天也。所患人不能知其道,复知而不行。”南朝陶弘景在《养性延命录》中亦称:“我命在我不在天,但愚人不能知此……故虚损生也。”
到北宋时,说“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人更多了,在大多数情况下,仍指的是修炼。比如宋太宗曾说:“老子云:我命在我不在天,全系人之调适。卿等亦当留意,无自轻于摄养也。”内丹南派宗师张伯端也说:“一粒灵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不过,苏东坡在诗中写:“我命不在天,羿彀(意为弓矢)未必中。作诗聊遣意,老大慵讥讽。”他的弟弟苏辙也在诗中写道:“老聃西入胡,孔子东归鲁。我命不在天,世人汝何预。”已偏离了原意。
语言是活的,随着社会进步,意思会不断变化,《哪吒2》中的用法与现代社会更匹配,更易被今天的观众接受,如此使用,并无不妥。但它本意如何?它是如何一步步演化到今天的?为什么含义发生如此大的偏转?其中委曲,值得钩沉。
▲(清)胡慥《葛洪移居图》
创深痛巨后的选择
道家自诞生起即强调贵生,与儒家所承袭的商周“我生不有命在天”的天命论迥异。《道德经》称:“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庄子也认为:“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
道教继承了道家思想,学者李德杏在《道教医学养生思想研究》中钩沉,早期道教经典《太平经》便提出“夫人者,乃天地之神统也”“夫人命乃在天地,欲安者。乃当先安其天地。然后可得长安也”。明确主张“生为第一”。
道教创于东汉末,正值乱世,持续50年的大瘟疫致4800万人死亡,曹植称:“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音如易,意为因外力致死),或覆族而丧。”
连年战乱令读书人丧失了建功立业的舞台,更觉生命无常,学者杨康指出:“人们迫切需要找到一种不同于以往的精神寄托和价值皈依。生命意识的觉醒引发了士人对于生命和精神安顿方式的探寻。”
当时人们采取的主要方式有:一是以阮籍为代表的逍遥论,主张对人生痛苦采取超脱态度,以精神自由来摆脱世事的纷扰和内心焦虑,甚至摒弃礼法束缚;一是以嵇康为代表的养生论,主张保持人格独立,不贪恋富贵功名,不关注世俗议论,清心养神,进入身心自由的境界;一是以《列子·杨朱篇》为代表的纵欲论,主张及时享乐,追逐世俗名利,醉生梦死;还有以何晏、王弼为代表的无为论,以向秀、郭象为代表的安命论,另有许多人投身佛教……葛洪强调生命美学,“融精神自由与安身立命为一体”,在此基础上开“我命在我不在天”之路。
葛洪没能胜过天
葛洪出身于江南豪族,13岁丧父,东汉末因军功被授伏波将军(属杂号将军,低于重号将军,高于牙门将军、偏将军、裨将军等,在杂号将军中属高阶),东晋时被赐爵关内侯。
据杨康钩沉,葛洪年轻时怀平天下之心,但仕途不如意,转向求书问道,却逢“八王之乱”,南下广州途中,又得知好友嵇喜被害,倍感“人生倏忽,以过隙之促,托罔极之间,迅乎犹奔星之蹔(同暂)见”,转向关注肉体。
葛洪认为,只要清心寡欲、合理服药、勤练养生术,就能掌控自己的寿命,即:“以药物养身,以术数延命,使内疾不生,外患不入。虽久视不死,而旧身不改,苟有其道,无以为难也……寿命在我者也,而莫知其修短之能至焉。”
葛洪对此很认真,甚至批评孔子虽是圣人,却不能“沉静玄默,自守无为”,所以老子曾警告孔子:大富翁会藏富如穷人,君子越有道德,越要装得像傻瓜,应去除你身上骄气、多欲和过分的志向,这些无益于健康。
葛洪的修炼方法是辟谷(不吃五谷)和服丹,“每大醉及夏天甚热,辄入深渊之底,一日许乃出者,正以能闭气胎息故耳”,为服食金丹大药做准备,这些丹“用古秤黄金一斤,并用玄明龙膏、太乙旬首中石(即雄黄,含砷,毒性大)、冰石(主要成分是硫酸钠)、紫游女、玄水液、金化石、丹砂(即硫化汞,可致汞中毒)”炼成,含多种有毒成分。
据《晋书》记,葛洪活了81岁,但《太平寰宇记》称葛洪只活了61岁,并没做到“我命在我不在天”,养生只给他以虚幻的掌控感。
葛洪引入了儒家的思想
葛洪的养生实验不太成功,但“我命在我不在天”仍风行。
一方面,儒家和佛家没有能与之竞争的思想。儒家强调顺天应人,视生老病死为常态,正常应对即可,不愿主动干预;佛教视生命如幻,只求精神超越,置身体感受于度外。
另一方面,还有内丹修炼法,靠改变生活习惯等即可。陶弘景称:“人生而命有长短者,非自然也。皆由将身不谨,饮食过差,淫泆无度,忤逆阴阳,魂神不守,精竭命衰,百病萌生,故不终其寿。”
所谓内丹修炼法的主要方法是多锻炼、保持心态平和、饮食节制,即“体欲常劳,食欲常少,劳无过极,少无过虚(饥饿)。去肥浓,节咸酸,减思虑,损喜怒,除驰逐,慎房室”。
陶弘景强调“三忌”:“当避大寒、大热、大风、大雨、大雪、日月食、地动、雷震,此是天忌也;醉饱、喜怒、忧愁、恐惧,此人忌也;山川、神祇、社稷、井灶之处,此为地忌也。”
陶弘景也经常辟谷,《南史》称他“善辟谷导引之法,自隐处四十许年,年逾八十而有壮容”。陶弘景活到81岁,去世时“颜色不变,屈伸如常,香气累日”。
其实,葛洪亦擅长内丹法,虽隐逸,却将儒家“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也视为内丹,称:“乐人之吉,愍人之苦,周人之急,救人之穷,手不伤生,口不劝祸,见人之得如己之得,见人之失如己之失,不自贵,不自誉,不嫉妒胜己,不佞谄阴贼,如此乃为有德,受福于天,所作必成,求仙可冀也。”明确了修道者的道德责任。
不吃太多“毒丹”,葛洪会更长寿。
唐宋新阶层推动了新思潮
唐代内丹修炼成主流,开始替代外丹修炼,钟离权、吕洞宾等都是著名的内丹师。
唐代皇帝自称老子后人,将道教设为国教。学者吕博指出,传统帝制本是一套“权威支配模式”,思想理念多为儒家建构,靠“郊天”“宗庙”两种祭祀体系维持。唐代转向靠道教,“皇帝制度出现了种种有趣的变化”,皇帝的“私人权力成长,在国家礼制中更突出了”。
比如唐玄宗,将自己的生日设为千秋节(后改称天长节),而此前皇帝生日属禁忌,秘不示人。唐玄宗这么做,可能是想模仿释迦牟尼诞生日成了浴佛节(四月初八),他利用道教,给自己攫取更大影响力。
“内丹派”和“外丹派”激烈争论、各不相让,宋人吴俣在《指归集》中称:“虽修内丹,未有不炼外丹而飞升者也。”南宋理学大师曾慥针锋相对:“内丹者,真药也;外丹者,治疾而已。”
学者康立坤、张广保在《性与命——全真教中国化的根基》中指出:“自中唐开始,道教内部出现了新的变革思想,也诞生了一批新的教派,被称为新道教(即全真教),这一现象是在唐宋变革的影响下出现的。政治、经济、文化的变革催生了‘中产阶级’的出现,新阶级的出现又促进了新教派的产生。”
唐宋经济高速发展,贵族阶层解体,出现“以商人、中小地主和通过科举考试平地而起的‘白衣秀才’为主”的新阶层,他们急需新信仰引导。新阶层推动了三教合一思潮,并催生了全真教,它为新阶层提供了更方便、更适宜的信仰。
宋代诗人纷纷表态
据学者张振谦在《道教内丹养生与北宋诗人心态》中钩沉,“我命由我不由天”到宋代已普及,宋真宗时张君房撰修的《云笈七签》中,八次引用“我命在我不在天”。
诗人亦纷纷表态。黄庭坚称:“迩来信己不问天,万事逍遥只眼前。”邹浩称:“我命还须我自推,细微休更问蓍龟。”赵抃称:“无心是处非关境,有命由来不在天。”李觏称:“民生在我不在命,告舟往救无敢违。”
内丹南宗开创者张伯端认为:“儒家以命宗立教,故详言命而略言性;释氏以性宗立教,故详言性而略言命。”皆偏误,“性命双修”才周全。“性”指修炼身体机能,“命”指修炼心理道德。即“修炼者在行为、心理、生活等方面保持恬淡、素朴,以达到心理、生理健康的统一”。
苏东坡宦途遇挫,给友人写信说:“谕养生之法,虽壮年好访问此术,更何所得。然比年流落瘴地,苦无他疾,似亦得其力尔。”可见大家都在“性命双修”。
张振谦认为,“性命双修”的主要方法是:
“闲静”:即“进入自己内在的虚意识,在虚意识中,身心就会得到自由与放松”,北宋道士陈景元说:“水静则毫发难隐,心静则有无易照,故虚静则吉祥止而妙道生。”
“坐忘”:即“有意识地忘记外界一切事物……是道教修炼中控制意志、排除杂念的内丹炼养方法”。
资深教授葛兆光先生指出,唐宋时期“道教的巫仪方术在士大夫面前逐渐让位给哲理,而道教的哲理又从自然、社会、人的起源与结构转到更多地讲人生哲学”。这是宋代文化的特色。
还是未能走进科学
宋人说“我命在我不在天”,多指修炼,明人的思想更丰富。
据学者张方在《内丹术与明代士人社会》中钩沉,明初朱元璋崇理学,“令学者非五经四书不读,非濂洛关闽之学不讲”,士大夫普遍认为生死由天,名臣于谦写诗称:“死生昼夜皆常理,饥则加餐困则眠。”
王阳明曾修炼内丹30年,后创出王学,他的弟子多热衷内丹炼养。王学“率性所行,纯任自然,便谓之道”,与“我命在我不在天”产生共鸣,使后者延伸到诸多领域,为个体觉醒、绽放生命活力提供了合法性,但也带来“率天下而为利益所迷”“士风日陋”等弊端。
哲学家冯友兰认为:“道教含有一种征服自然的科学精神。如果有人对中国科学史有兴趣,《道藏》里许多道士的著作倒是可以提供不少资料。”
道教在医学、化学等方面有贡献,“性命双修”也有合理性,却始终未能突破认知瓶颈。有学者认为易经思维不利于深度研究;有学者认为古代中国透明玻璃的应用较西方晚千年,只能用不透明的瓷器,无法观测实验过程,影响了对实验结果的理解。
还有一点很重要,古人缺乏定义意识,内丹分南北宗,所谓“北派先命后性,南派先性后命”,可比对双方文本,几乎完全一样,传说中的门派差异,竟因双方都没给出定义,致集体理解错误,这一错就是上千年。
胡适先生写过题为《差不多先生传》的杂文,讽刺做事不求真的人,只能在“差不多”的圈套里过一生。可见,搞清事实并不是“钻牛角尖”,对“我命在我不在天”也应如此。(完)(原标题:“我命由我”非本意)
作者/蔡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