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星海重视民族音乐的收集和研究。他始终认为，作品要让人民接受，就必须采用人民熟悉的音乐语言。
参考消息网6月19日报道 80多年前，中国与哈萨克斯坦的两位音乐家冼星海、巴赫德让·拜卡达莫夫在阿拉木图相识相知，结下了跨越国界的兄弟情谊。
今年是冼星海诞辰120周年。拜卡达莫夫的女儿巴德尔甘·拜卡达莫娃已年近八旬，大病初愈的她在阿拉木图的家中接受了本报记者采访。
一个半小时的采访中，老人思维敏捷、娓娓而谈。跨越80多年时空、历经三代人传承，这已不仅仅是一段两国音乐家之间惺惺相惜的动人故事，而是在风云变幻中历久弥坚的中哈友谊。
拜卡达莫娃说，虽然她与冼星海素未谋面，但听了父亲和其他家人的多次讲述，她感觉自己也成了这段历史的见证者和亲历者。拜卡达莫娃在采访中向记者讲述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细节，听者无不动容。老人也希望能够通过此次采访，澄清一些多年来被误传的内容。
▲冼星海（左）与拜卡达莫夫的合影（新华社发）
“一次命中注定的相遇”
“这是一次命中注定的相遇。”拜卡达莫娃这样形容父亲和冼星海在1942年11月中旬的相遇。她的父亲拜卡达莫夫是哈萨克斯坦专业音乐的奠基人之一，为哈萨克斯坦音乐文化的发展作出巨大贡献。
“1942年11月中旬的一天，祖母破例要求父亲下班后去相距不远的绿巴扎（当地市场）买点家里短缺的东西回来。这可能是我父亲唯一一次去巴扎买东西。”拜卡达莫娃笑着说，因为哈萨克民族的传统是男性家长几乎不做家务，他们只负责挣钱养家。“在我家，父亲是唯一经济支柱。但那一天，祖母和父亲都破例了。”
拜卡达莫夫快到绿巴扎门口的时候，“用余光瞥到一个瘦瘦的、衣衫单薄的年轻人，坐在手提箱上，抱着小提琴”。他折返回来，和这个年轻人说话。这是一个东方面孔，拜卡达莫夫用俄语、哈语和他说话时，对方只用英语或法语回答，两人无法交流。拜卡达莫夫看出他是个音乐家，需要帮助，“于是父亲拉起年轻人的手，拿起箱子，把他带回了家”。
这个年轻人就是冼星海。1940年5月，冼星海从延安前往苏联，为纪录片《延安与八路军》进行后期制作。1941年，受战争影响，影片制作陷入停顿，冼星海回国受阻。1942年，冼星海辗转来到阿拉木图，却依然找不到回国的办法。想不到，素昧平生的拜卡达莫夫向他伸出了援手。
拜卡达莫夫把冼星海带回家后，他面临的第一个困难是无法向家人解释这是谁。在战争年代，收留一个不知底细的外国人可能给全家带来灭顶之灾。拜卡达莫夫灵机一动想到一个说辞，他向家人解释说这是在剧院认识的同行，需要在家里住一段时间。
“现在流传的有个说法是，冼星海当年是在剧院认识我父亲的。这一说法应该就是来源于此。但这只是我父亲编出来的说辞，并非事实。”拜卡达莫娃说，实际上，冼星海原来住在绿巴扎对面的市场商贩临时住处“集体农庄之家”，遇到拜卡达莫夫的时候，他因为没钱续住刚刚被赶出来。
“冼星海当时告诉我们他叫黄训。他卖掉所有东西以换钱生存，箱子里只剩下小提琴和一沓乐谱。对音乐家来说，这些才是最珍贵的东西。”拜卡达莫娃说。
一件饱含深情的大衣
拜卡达莫娃告诉记者，冼星海与拜卡达莫夫一家共同生活的日子艰难而温暖。当时，食品凭票供应，数量少得可怜，“每月仅配给600克黑面包”。全家能够活下来，全靠祖母的生存智慧，“祖母在房前屋后种了土豆、胡萝卜，再把土豆拿去换油和其他东西”。
1938年，拜卡达莫夫获得一个荣誉称号，政府奖励了他一处土地。他们一家在土地上盖了两间屋子。拜卡达莫夫遇到冼星海时，家里一间屋子住着当时因战乱从乌克兰疏散而来的乌克兰音乐家一家，另一间大点的屋子住着他们自己一家。
“屋里分成男士居住区和女士居住区，父亲、冼星海和我的两个叔叔睡在钢琴下，那是家里的VIP床位，因为头上至少还有个钢琴当作顶棚。”拜卡达莫娃笑道。
她接着说：“我们家每个人都是冼星海的俄语老师，我们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教他。不过，父亲和他的交流不需要语言，他们有音乐就够了。”
拜卡达莫娃说，现在有些说法称，祖母最初对冼星海态度很不好，不愿意接纳他。但事实并非如此。最初见到家中来了一个陌生人，祖母担心他给家里带来“可怕的后果”，但后来，“祖母每次看到冼星海，总是心疼地说‘太瘦了，你太瘦了’。她总说，‘这么瘦的一个人，能让他去哪儿呢’”。
11月的阿拉木图已是冬季，天气寒冷，人们早已穿上大衣。但冼星海当时只有一件毛衣。在当时的条件下，买到一件大衣几乎无法实现。祖母出门去想办法，从拜卡达莫夫的音乐家朋友米哈伊尔那里找到一件旧大衣。那件衣服大概是换季时淘汰的，被当成家里的垫子或铺盖，已经没法穿了。
“祖母高兴地拿走了这件大衣，大衣的正面全都褪色了，于是她把大衣翻过来，里面还像新的一样。”拜卡达莫娃用手比划着向记者讲述这一段往事。
大衣的主人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人，而冼星海非常瘦弱。于是祖母连夜忙活起来，拆掉了所有线，并尽量按照冼星海的身材帮他裁剪、重新缝好，让大衣看起来像新的一样。
拜卡达莫娃说，祖母费了很多工夫，终于把大衣做好了。当冼星海回来时，祖母非常高兴地把大衣给了他，但冼星海像是被吓到了，不停地说“不不不，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在那个时候，这样一件礼物可是无价之宝。”拜卡达莫娃说，“祖母生气了。她举着手指对冼星海说，‘你看看我的手指，我缝了一整夜’。没有缝纫机，大衣是祖母一针一线缝的，她的手指都被扎破了。”
“祖母和冼星海之间的交流主要靠手势和表情。‘我做好了，你却不要，你不想要’。祖母就这样比划给冼星海看。”拜卡达莫娃继续说，“这时，冼星海走到祖母跟前，向她深深鞠了一躬，并拿起她的手，轻轻吻了一下，然后收下了大衣。”
▲2024年10月9日，冼星海之女冼妮娜（左）和拜卡达莫娃在武汉相见。（新华社发）
一部未完成的交响诗
拜卡达莫娃出生在一个音乐世家，祖母和父亲都是哈萨克民族音乐的收集者、传承人。“在我们家，音乐、民歌和器乐始终不断。”拜卡达莫娃说。
冼星海同样重视民族音乐的收集和研究。他始终认为，作品要让人民接受，就必须采用人民熟悉的音乐语言。冼星海一直坚持深入挖掘民族音乐语言，其作品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在哈萨克斯坦期间，他仍然坚持这条创作道路。
“在这方面，冼星海非常幸运，他想收集的音乐就在我们家里。”拜卡达莫娃说，“父亲告诉我，冼星海想以某种方式感谢这里人民的热情好客。作为音乐家和作曲家，他选择创作哈萨克主题的作品作为回报。”
冼星海创作了数部以哈萨克为主题的音乐作品，其中以《阿曼盖尔德》最为重要。阿曼盖尔德是哈萨克斯坦的民族英雄。1943年，为鼓舞民众士气，当地政府开始筹备阿曼盖尔德的纪念活动，拜卡达莫夫被派往阿曼盖尔德的故乡图尔盖搜集关于这一民族英雄的民间音乐。
拜卡达莫夫带领的民间音乐考察团队在图尔盖找到约50首关于阿曼盖尔德的音乐作品。然而，当时尚未成立高等音乐教育机构，整个国家的交响乐创作并未起步，能够创作《阿曼盖尔德》这样一部宏大交响诗的作曲家寥寥无几。
“于是父亲把冼星海带到作曲家协会，推荐他成为《阿曼盖尔德》的作曲家。”拜卡达莫娃说。作曲家协会举办了一场音乐试听会，冼星海在试听会上展示了他正在创作的一部中国作品，“大家听后一致认为，冼星海确实能够胜任这项任务”。
在拜卡达莫夫搜集的音乐素材基础上，冼星海创作出钢琴二重奏版《阿曼盖尔德》，并在1944年的庆祝活动上演出。由于时间紧张、演出条件局限，冼星海最终没来得及将其改编为交响诗。
拜卡达莫娃说，从1944年1月到1945年5月，在拜卡达莫夫的推荐下，冼星海在库斯塔奈市音乐馆担任音乐指导。“库斯塔奈市成立乐团时，冼星海是唯一受过专业音乐教育的音乐家。他几乎是白手起家，工作非常艰辛。”
当地一些音乐家甚至不懂乐谱，只能创作旋律。冼星海负责为这些旋律配器和伴奏，做了很多工作。1945年，在一次赴偏远山村的巡回演出中，冼星海染上肺炎，后病逝于莫斯科。
“直到他去世，我们都不知道他就是中国著名音乐家冼星海。”拜卡达莫娃说。1945年11月，拜卡达莫夫在《苏联音乐》杂志上看到讣告得知，中国著名音乐家冼星海逝世，名字旁边的括号里写着“黄训”。“父亲既生气，又难过。生气的是，他竟然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朋友就是冼星海；难过的是，他永远失去了这个朋友。”
“一种巨大的幸福感”
拜卡达莫娃说，在哈萨克斯坦生活的后期，冼星海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再也无法回到祖国，见不到日夜思念的母亲、妻子和女儿了。冼星海曾向他们一家反复讲起自己的两个心愿：一是希望能够找到他的家人，告诉他们自己在阿拉木图的日子；二是希望能把他最后的作品带回祖国。
1986年，在多方奔走努力下，拜卡达莫娃一家终于与冼星海的女儿冼妮娜取得联系。“当年，冼妮娜第一次来到哈萨克斯坦，我们同她仔细回忆了她父亲在哈萨克斯坦生活的点点滴滴。那是我们友谊的开始，更可以说是我们两个家庭变成了一个哈萨克斯坦—中国大家庭。”拜卡达莫娃说。
然而，对于冼星海的第二个心愿，拜卡达莫娃在很长时间都心存愧疚。“我从事音乐，我很清楚‘最后的作品’对于一个作曲家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他最后的呼吸。”拜卡达莫娃说，“很长时间，我一直为没有完成他最后的心愿感到难过。祖母、父亲、姑姑都去世了，作为家里唯一的音乐家，这个使命落在我的肩上，我必须完成。”
多年来，《阿曼盖尔德》一直以钢琴版的形式存在。拜卡达莫娃认为，她有必要将冼星海最初的创作意图完整呈现出来，把《阿曼盖尔德》完善成一部交响诗。
“冼星海帮助发展了我们的音乐文化，这是哈萨克斯坦人民对他的感谢。”拜卡达莫娃找到乐谱，与哈萨克斯坦作曲家巴基尔·巴雅胡诺夫合作将《阿曼盖尔德》改编为更加立体饱满的管弦乐版本，并努力推动这部作品回到中国演出。
冼星海祖籍广东番禺。2023年12月11日，“纪念中国音乐家冼星海和哈萨克斯坦音乐家拜卡达莫夫友谊主题音乐会”在广州的星海音乐厅隆重举行。此次音乐会上演奏了管弦乐版本的《阿曼盖尔德》，这部凝聚冼星海心血的哈萨克斯坦民族音乐作品首次在中国的舞台上奏响。
“那是一种巨大的幸福感。我对自己说，‘你终于做到了！’”回想起那一刻，拜卡达莫娃仍然激动不已。“冼星海没有回去的祖国，他的作品替他回去了！”
高龄和疾病没有阻挡拜卡达莫娃为传承友谊而奔走的脚步。她计划今年8月再访广州，专程捐赠冼星海曾使用过的数件珍贵物品以及相关的历史资料。她打算带着学习音乐的外孙女去看看冼星海的故乡。“我希望父辈间这份亲人般的情谊、两个国家间的珍贵记忆代代相传。”拜卡达莫娃说。（完）
作者/赵嫣
